忆福建省闽剧巡回队
徐鹤苹
1965年3月,福建省闽剧代表队赴上海,演出闽剧现代戏《红色少年》,参加华东地区戏曲现代戏汇报演出大会。回榕后,即遵照中共福建省委宣传部指示,改组为福建省闽剧巡回队,到福州北峰、闽清县贫困山区巡回演出。既为缺乏文化生活的山区民众送上精彩的文艺演出,同时探索、积累下乡演出现代戏做到自负盈亏的经验。当时,我在福州市文化局春节群众文化活动办公室选拔、辅导群众文艺节目,奉命借调到该队担任编剧。那年我24岁,跟队里领队、导演、作曲、老演员、老乐师、灯光布景师傅、炊事员比,我是小不点儿,跟队里原来演《红色少年》的一群十六七岁的年轻演员比,我就可以当哥哥啦。
因为要在贫穷山区做到自负盈亏,队伍力求精干,全队包括领队、导演、编剧、作曲、乐队、演员、舞台工作人员等在内仅40余人。在公社一级集中全队售票演出,每张票3角钱,一场收入约两三百元,有所盈余。到大队及大队以下,还得分为两个演出队,每队包括演员、乐队、舞台工作人员等在内仅20余人,但在导演晋响亭老师精心调度下,还能高质量地演出《红色少年》《杜鹃山》《江姐》《红色娘子军》4台大戏,以及《梁》《育种人》《鸭与蛋》《打铜锣》《三回船》《怎么谈不拢》等几个小戏。分队演出常为包场,每场收费十分低廉,看村里的人数和经济情况从30至60元不等,大多亏损倒贴。
说是省闽剧巡回队,可装备实在太寒酸了。因为所巡回演出的地方大部分没有通电,所以必定要带几盏汽灯用于夜间舞台照明。因为大多是在山区旷野临时搭台演出,扩音设备也是必不可少的,一台长约25厘米、宽约20厘米、高约5厘米的四节1号电池半导体扩音机,就是我们那时最先进的设备了。布景采用绘制的可折叠的软景,便于装箱挑运。至于服装道具,那是必不可少,无法精简的了。
忆福建省闽剧巡回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队伍力求精干,所以每个人都要身兼多职。会计出纳、伙食料理、住宿安排、舞台及灯光布景搭建布置、演出服装道具管理、医疗急救等等,除个别专业要求高的,大多由演员、乐员兼任或协助。我这个编剧除了写剧本、写歌颂每个演出点好人好事的小演唱,还要兼任文书、打前站、为村民义务补鞋修钢笔等,到大队及以下地点演出时还得“跑龙套”当群众演员。扮演《江姐》里的群众演员还好些,扮演《杜鹃山》里的国民党兵可就惨了,一晚得“死”六七次,一出场,“啊!”被游击队“杀”了,踉踉跄跄倒进后台,匆匆忙忙在脸上涂点油彩改装,紧接着又得出场当国民党兵挨“杀”了。而分两个演出队演出时,女演员刘子明大姐就得兼职其中一个队的写小演唱任务。
打前站就我独自一人。我先是到北峰、闽清县宣传文化部门联系,根据省委宣传部指示精神,安排巡回演出点和巡回演出线路,绘成地图,发给相关部门及队内各项工作负责人,而后开始巡回。
巡回演出时,为节省开支,且大多数演出点之间都是上坡下坡、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巡回演出每次“过点”(从已演出的地点移动到下一个演出点)的二三十里路,几乎都是靠自己的两条腿走。全队上下,从领队的福州市文化局副局长卓青,著名闽剧老生、演出队队长洪深,到男女演员、乐员,全都自挑自背行李被包步行。途中,年轻力壮的帮助年长或年小体弱的挑行李被包那是经常的事,领导以身作则,大家都团结友爱。有一次“过点”途中,走在前头的几个同志发现路中间有坨“大牛屎”,走近一看,居然是条盘着的大蟒蛇,吓得他们放下担子,拿起扁担一顿猛揍,把它打死了。到目的地剖蛇剥皮,蛇皮长2米多,宽30多厘米,乐队的同志高兴地说,这可是蒙琴的好材料啊。蛇肚里还有一只兔子。村民说:“你们真是运气好,蟒蛇刚吞吃兔子‘醉了’,不然你们命都会没了。”巡回演出“过点”中,跌倒摔伤是常有的事,所幸从始至终有惊无险,没发生大的波折。
我是“过点”前站的前站。每当“过点”的前一天,我就要问清楚到下个演出点的道路。第二天清晨6点,第一个吃了炊事员海荡伯煮的早餐,就一个人挑着一头是自己的被包行李,一头是一麻袋刀枪等道具和装有颜料水、大刷子的铁桶上路了。一个人在山区的小路上行走,听到的是风吹树叶和小鸟鸣叫的声音,可三四十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见不到一个人影,心中真是忐忑不安,要是走错路那可就影响全队的工作了。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人,真如喜从天降,急忙上前请教:“依伯、依姆,到某某地方是不是从这里走,还有多远?”听到回答“没错,再走成‘铺’(约十里路)就到了”这才放下包袱,放心了。放下担子,拿起颜料桶,用大刷子在路旁的石壁或土墙上刷上“社会主义好!”“人民公社好!”等大标语,署上“福建省闽剧巡回队宣”,既是宣传又是路标,提示后续人员。到达目的地找到当地负责人,问清楚演出、煮饭、住宿分别和什么人联系后,第二拨分管演出、伙食、住宿安排的前站邱少峰、唐少芳、陈杏芬也到了。告诉他们分别跟谁联系进行所分管的工作后,我就得开始写小演唱的准备工作:向当地党政领导了解本地好人好事以及需要配合宣传的事项。吃完午饭打好地铺后,演乐员们午睡,而我得在他们下午3点起床前,写好小演唱并复写5份发给参演小演唱的演员,让他们排练,防止演出时忘词。3点后,开始分头排小演唱,搭台布景,我则摆义务修钢笔、补鞋的摊子,主要是修钢笔、补胶鞋,村民拿来的其他东西,我能修的也修,修理、零件、材料费用全免。晚上,要演我“跑龙套”的戏就参加演出,否则就混在观众里收集反映,以便写每周一期的简报。演出后,整理、收拾服装道具、灯光布景,忙到快12点才能去睡。在大队及以下的演出点,一两天就要“过点”。到公社的演出点会逗留两三天,而且不需要我在演出中“跑龙套”了,就得抓紧时间写简报,改编剧本。因为有一两天不用打前站,演出队队长洪深老师就盯着我“练功”。6点起床,两脚丁字步,双手握拳垂放身体两侧,抬头收腹挺胸站好,保持姿势至少半小时。他说:“不然,你在台上演革命群众,站没站相!影响演出质量。”秋冬季节,刚起床还觉得冷,没一会儿就浑身发热,不到半小时就头上冒汗了。巡回演出中,我一般每天仅睡不到6小时。
写每周一期的简报是我的又一项重要工作。因为每期要分送12个部门或领导,加上留底的一份,要13份。我对领队卓局长说:“要这么多份,那不是得带油印机油印了?”卓局长回答:“好啊,你自己背着。”油印机、钢板铁笔、油墨和稀释剂,这一堆东西起码20来斤。远路无轻担,增加这20多斤可是不轻的分量了。于是,我到文具店请教:“有没有又薄韧性又好,多层复写不容易破的纸?”他们向我推荐了一种很薄的道林纸,我试着叠了13层,每两层放一张复写纸,用力复写后最底下一张字迹居然还是很清晰的,只是下一张纸的字会透到上一张来,看时要用张白纸垫在背面。向卓局长汇报后,得到他和相关部门及领导的认可。这样,我只要带圆珠笔、复写纸和纸张,少挑了20多斤的重量。
复写的简报虽然简陋,但迅速反映巡回演出的情况,得到有关部门及领导的关注。有一期简报,述及在北峰某村演出时,村民反映说,这是十几二十年来他们第二次看戏,前一次是解放前有个戏班去连江路过他们村,村里招待食宿后请求演次戏,戏班临行前,拿起扁担舞了一通,说这就是“戏”了,这回看了巡回队演出,才真正是看了戏了。卓局长对我说,省委宣传部许彧青部长看了简报感慨地说:想不到离福州这么近的地方,居然还这么缺乏文化生活。
巡回队的生活紧张而艰苦,可是看到村民聚精会神、兴高采烈地看戏;看到在一个演出点演出,不仅这个村全村老小,附近村的村民还有小学的老师带领着学生也走几十里山路前来观看;看到观看演出后举着火把在弯弯曲曲山间小路上走回去的村民、老师和小学生,那点点连续的火把有如夜空中游动的火龙,不由地心中十分激动,他们太需要文化生活了,我们的辛苦疲劳算什么,我们做得很不够很不够!
在闽剧巡回队期间,还有一场让我难忘的演出。1965年11月,我们正在闽清山区巡回,突然接到紧急通知,全队连夜乘汽车,紧接着坐轮船赶回福州,有接待演出任务。接待演出地点在西湖旁当时的福建省歌舞剧团排练厅,演出剧目是《梁》《三回船》《鸭与蛋》3个小戏,接待谁事先我们都不知道。直到临近开演时,才通知我们首长到了,我们连忙站起来,随着一声带着四川口音的洪亮的“同志们好”,穿着米黄色风衣的陈毅副总理挥着手向我们走来,陪同的有华东局书记魏文伯、福建省委第一书记叶飞、省委宣传部部长许彧青、省文化局局长陈虹。首长前排就座,后一排中间坐着我们队的领队卓局长,我和刘子明大姐分坐两旁。首长们专注地看演出,没说话,没交谈,只有在《三回船》演出中小姑娘亲切地喊老船工“依伯”时,陈老总低声地模仿了一声福州话“依伯——”演出结束后,陈老总站起来挥着手向我们说:“同志们谢谢你们,再见了!”和各位首长一起离开了。接待演出就这样过去了,而那富有磁性的浓重四川口音,至今还不时在我耳边响起。
1966年4月后,“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我随同卓局长调到福州市委宣传部协助工作,福建省闽剧巡回队的巡回演出也到此结束。
(作者系福州市文化局艺术科原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