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02 11:29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景 艳


“君子乡”的纹与理


    

 

 

走进党城,踏寻这座千年古村落的文化遗存,犹如在历史与现实的纹理中把脉它的前世今生。这里的大宅、书院、宗祠庄严而有生命,严谨的规制、斑驳的石碑、精美的花雕、残破的书卷……乃至一隅葱茏的青苔,犹似古人留下的“诡迹”,在时空曲率的牵引之下,进退沉浮、呼吸吐纳,与现世搭建同频共振的桥接,交互彼此可以洞悉的密语。那些文字符号具象,镌刻着文理家传,蕴藏着风云跌宕,以安静从容的低调,将那些从前娓娓道来。

这不是一座一般意义的自然村落,独有的文化气质与生俱来。东游党城村,古名“长城”。据说是闽国期间(898—925 年),建造的一座城池,也是建瓯历史上“芝城”之外,记载中存在过的“城”。据明嘉靖《建宁府志》记载:“古长城,在安泰里,按旧志云,父老相传,古尝于此为州,以土薄水浅不果, 宋时尚有城隍庙故址,通志谓五代时王审知据闽迁城于此,其地今呼为‘党城’。”城隍,原指城墙和壕沟等防卫建筑,唐末被正式赐封为神祇之后,便被赋予城市守卫者的意义。至清,已“下凡省治若郡若州若县,莫不祀城隍神” 。东游下塘村唐末五代至宋初的大型古窑遗址出土的大量生活器皿,成了一座城池初兴的见证。当地人说,之所以称作“党城”,主要是因为当地方言“长”与“党”谐音。

历史的年轮,一层层地碾覆,如今的党城村依然保留着64座明末清初的古建筑和千余米长的古街,流传着“钱粮跨五县,八闽君子乡,东溪金党城”的美誉。“财主宅”“文官邸”“武官邸”、叶氏宗祠、叶氏大宅……一座座古宅大院炮台,一块块石雕砖雕木雕,一根根梁柱斗拱檩条,记录着家族的兴衰荣辱,也镌刻着时代的治乱离合。这座历史上的城池、现实中的村庄,很奇妙地将人类聚落的两种特征融合在了一起:炊烟袅袅、鸡犬相鸣的田园雅趣和诗书琅琅、商贾发达的城聚古蕴交相晖印,可谓一纹一理。“金党城”之“金”不仅在山多金、人多金,更在千年文脉、理学家传。   建于清雍正五年(1727年)的右文书院目前堪视为党城文脉的汇聚地。穿堂可见“斯文缵绪”“道学传心”两块金字牌匾, 内有党城溯源、叶味道的塑像、重要文物展示,书写于清咸丰六年(1856年)的“道继紫阳”匾悬挂于正厅横梁。案桌排列效古时书院,挂牌“君子文化大讲堂”,虽无“甚林三百众,书院一千”,也不失“书声琅琅彻院外”的想象。经正厅,过登赢桥,绕泮池,拜孔子。泮池原是官学的标志,当年通过科举考试的学子要以这种方式到书院感念师恩并寻求加持。而今,这里却是合作大学研学中心的休憩怀古之地。清光绪甲申十年(1884年)一石碑,乍看不过是书院重建时的筹款记录,稍加留意,便会发现有几行小浅轻淡的附字,诸如“□□□题银十两”“欠六两六”“□□□题银十两”“欠七两”。将欠款刻于碑上,所思为何?据说,是党城约定俗成的诚信,欠款人借此表示必还诚意, 碑记则公示监督之彻底。

党城村人向来视“君子乡”匾额为荣。国学生叶华于清乾隆丁卯年(1747年)所题“君子乡”3个砖雕大字至今仍轩然立于古里坊门楼,门楣斑驳,字迹迷离,朱子过化之邦的气质却不少半分。从1727年建右文书院至1747年立“君子乡”,书院教化育人对风气的影响潜移默化。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假如说宋代理学家张载强调的是一种社会的政治理想、责任担当,那么“忠孝传家,诗书继世”便可视作一种家族的价值取向、道德规范。理学思想进入户枢家宅开枝散叶,深刻影响了党城人的生活细节。在这里, 从名门官邸到普通商贾百姓,喜以富含理学哲理的文字作联作训,诸如“理学渊源衍紫阳,入缨奕礼叨丹陛”“传家俭德宗风古,振俗文章旧迹垂”“浩气长留西涧第,精光遥映石林居”。一户渔家也在房梁上雕了鱼形木刻,上书“礼耕义种之斋”。在文化礼义面前,贵族与平民一样高贵。经历许多变故和特殊年代的淘洗,党城普通百姓至今仍保存着许多竖排繁体字的古书。那一本本《康熙字典》《名医类案十二卷》《左传句解》《医学读书记》虽然发黄残破,失了封面扉页,它们的存在即是一种珍藏。

党城村六成五以上的人家姓叶,源于松溪县松源叶氏,奉南宋理学家、朱熹的弟子文修公叶味道为始祖,其12世裔孙世明公于明正德年间(1506—1521年)迁居党城,为党城开基祖。以朱文公家训作为族规仪范:“子孙虽愚民经书不事不读,诚以读书则明礼义;进而发达,可为宗族生光。凡我族内要以学为重,得以治生不足,奚假读书为辞。”一代代先人更以实际行动鼓励向学向上的后辈,订遗嘱把遗产、遗物捐给考取的学生和寺庙,如“每丁颁胙肉一觔,有前程者三斤”,所遗田地谷物“照进泮高下挨次轮收,登榜者停收三旬……”

宋代300年,犹似儒释道的大熔炉。在党城,“三教合一” 的兼容并蓄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佛教的紫竹寺、道教的关帝庙与儒教的林公殿三庙相连相通,进进出出犹若随意开启切换模式。然而,即使是试图超越世俗,强调终极关怀的宗教,在政治面前,有时也难保心平气和。囿于时代局限,党城在汲取古代正统文化涵养,完善自我人格的过程中,也将理学重塑的传统等级秩序贯彻到了建筑的规制里。再有钱的财主没有官位也只能用穿斗式的横梁而非抬梁斗拱,拥有菱形十字缝工艺地砖的主人相较于使用方形工字缝的尊贵,耐人寻味的是,现今古宅里的住户大多不是原先家族的后人,且是一宅多户。那窗棂壁隔里的木雕兀自精美,令人震撼的是,所雕花鸟棋盘等物类大都保存完好, 而人物故事中的主人公,或被削去面庞,或被剜去头颅。表情是一种倾诉的方式,在某个特殊的年代,面目全非或许比抛头露面更安全。时代的流变、岁月的磨砺,相信党城经受的灾难与挫折并不少,但恰恰是深厚的理学晕染、严谨的正己守道,让其立世千年而不倒。正当许多村落在为一纸“古村落”的鉴定而大费周章的时候,党城村中的年轻一代却在认真地追本溯源,一方面积极搜集史料事证,挖掘升华党城的价值地位;另一方面不吝自曝其短,对冠冕堂皇却又考无实据的“口口相传”进行校正。尽管党城中传说的“大人物”及其逸事未被考证或无从考证,但恰似叶味道三十世裔孙叶道鹏所主张的,平常的真实,可以让党城走得踏实、更久远。

告别之际,意外得知,党城现存的64座古建筑已经变成了63 座。冰冷的数字甚至等不及修葺的规划,生于这个激越的时代, 我们注定是迟到的旅人。也正因如此,让我油然升起了对一所城池、一座村庄的敬意。“关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历代薪火相传、积淀深厚的理学文化,已然贯穿党城人的血脉,化作了“君子乡”独一无二的“纹”和“理”。它们的坚持,让今世的我们与过往千百年的往昔有了不期而遇的穿越,相信未来,精彩可期。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建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