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04 13:36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朱 勇

 


略议朱子与其后学王阳明

朱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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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十年来,因朱子后人的因缘,我有幸结识到如方彦寿、朱茂男等诸多师长、宗长,并得到他们的抬爱,担任《朱子文化》编委,参与《朱子文化简明读本》编写,以及朱子学论坛等朱子文化活动。耳濡目染,也尝试着做些诸如朱子文化意象国学启蒙丛书的出版策划、朱子文化讲坛的分享交流等基础性工作。期间,朱子学与阳明学是无可回避的话题,但让人感到遗憾和不安的是,世人在朱子与阳明先生的其人、其学问题上,普遍存有太多的疑问与误会。笔者认为,梳理朱、王的学理历史渊源,客观评价这两位先贤,感受他们的思想要义,不仅十分必要,也有重要意义。这也是我不自量力,写这些文字的初衷与用心。之所以用“略议”,盖因作为末学的我不敢高谈阔论。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

 

就当今学界而言,研究朱子与阳明先生的学者很多。而兼具精研朱王学说,且有权威性的学者中,台湾朱高正先生当位前列。高正先生是朱子第26代孙,台湾大学法律系毕业,德国波恩大学哲学博士。高正先生以弘扬传统文化、重建中国文化主体意识为毕生目标。更重要的是,他兼修《周易》、康德这两座东西方哲学高峰,精研《周易》《近思录》《传习录》等儒家经典,著有《近思录通解》《周易六十四卦通解》《中华文化与中国未来》等,以德文写就《论康德的人权与基本民权学说》,被认为是研究康德法权哲学之必读著作。他既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学者,又是一位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因此,无论从学术的角度,还是从实践的视野,他对朱子与阳明学说的解读可谓精到、独到。引用中共福建省委宣传部原副部长朱清先生评语:每次“读”高正先生,都有一种“旧学商量”和“新知培养”的收获……令人振奋的是,朱高正《四书精华解读》60集、《全解王阳明》180集已经在喜玛拉雅上线,让我们能够有捷径去全面学习并探究朱子学与阳明学的思想精华。我初次见到高正先生,是在2010年武夷山举办的纪念朱子诞辰880周年活动,之后每年两岸的朱子文化交流活动,都能近距离领略高正先生的大家风范,受益良多。这也正是我写朱王话题的观点来源与理论支撑。

要谈阳明学,就不能不提陆九渊,也就是陆王心学的代表性人物。南宋淳熙二年(1175),朱子与吕祖谦两人共赴江西铅山,在鹅湖寺与陆九渊、陆九龄有了一场具有哲学史意义的会面,史称“鹅湖之会”。朱子与陆氏兄弟讨论的是君子之辩。朱子主张读书明理,陆氏兄弟主张发明本心。朱子认为,陆氏兄弟“气象甚好,其病却是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是“其自信太过,规模窄狭,不复取人之善,将流于异学而不自知耳”。事实上,同为宋代理学,两派学者的差异只在读不读书上。“鹅湖之会”三年后,朱子赠诗劝诫陆九龄:“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从此,陆九龄的学术立场开始转向了朱子,而其弟陆九渊则终身坚持自己“尊德性”的观点,后被认为是宋代“心学”的代表。三百年后,阳明先生成为了心学的集大成者,学界习惯地称之为陆王心学。

就学说定位而言,朱子学又称新儒学,是以孔孟思想为基础,突显了《易传》《大学》《中庸》的重要性,弥补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罕言性命天道的缺憾,吸收佛、道两家的长处融铸而成的思想体系。《四书章句集注》《近思录》是朱子的代表作。朱子学是元、明、清三代官方哲学,居儒学正宗地位。朱子学“致广大,尽精微,综罗百代”。朱子讲“天人合一”之道,察乎天地,涵括世间万事万物,至大而无外,可谓“广大”;深入具体事物,洞悉隐微,涵养心性,至小而无内,可谓“精微”;汇汉考据、词章之学与义理、心性之学于《四书章句集注》,集诸儒之大成,可谓“综罗百代”。

国学大师钱穆说:“在中国历史上,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此两人,皆在中国学术思想史及中国文化史上发出莫大声光,留下莫大影响。旷观全史,恐无第三人堪与伦比”。清华大学国学院院长、中华朱子学会会长陈来认为,朱子学是中华文化的高峰。

阳明先生继承发展了程朱理学思想,成为心学的集大成者。知行合一、心外无理、心外无物、致良知等都是阳明心学的思想精髓。代表作《传习录》是一部教人成圣成贤的秘籍,是王阳明一生所悟的精华。

就学术观点而言,朱子有二十几部重要著作,二千多万字著述,一生花费时间最长、用力最深的是注释《大学》这部经典;阳明先生著述虽仅有朱子的十分之一,但花时间最多、用力最深的也是《大学》。湖南大学岳麓书院院长肖永明教授认为,“朱熹在改编《大学》的过程中,为《大学》注入了新的思想要素,从而提升了《大学》文本中义理的连贯程度以及理论思辨的高度,赋予了《大学》更为深刻的内涵”。因为朱子有一本书叫《大学或问》,阳明先生就写了一本《大学问》;朱子有《近思录》,阳明也有《传习录》。而《近思录》是新儒学的纲领,也就是宋明理学的纲领。

高正先生认为,阳明先生是个思想家,但他不是个学问家,比如阳明先生在格物致知方面要挑战朱子。朱子把“格”解释成为“至”,王阳明说“格”应该要解释为“正”。要知道,朱子早在《四书章句集注》集注里面就讲“格,至也”,也说过“格,正也”, 这是语境的不同。阳明先生21岁考上举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遍读考亭(指朱子)之书。如果没有遍读朱子之书,就不可能有37岁的龙场悟道。其实,我们完全可以理解,阳明先生要走出自己的道路,要走出自己的心学,切入点在哪里?他的切入点,就是挑战朱子。

在高正先生看来,宋明理学就是以朱子学与阳明学为主,四个字就可以概括,就是朱子学讲的是“天理”,阳明学讲的是“天良”,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最大的问题是,阳明先生的许多后学,从阳明跟朱子的歧义处下手,结果他们都走偏了。因为,阳明学的出发点就是朱子学,如果没有对朱子学有一定的认识基础的话,你就去读阳明学,那一定走入歧途。只有对朱子学下足了功夫,你才能够看得出阳明先生在儒学上有哪些新的创发,有哪些新的创见,才能看得出他的伟大之处在哪里。

 

千葩万蕊争红紫,谁识乾坤造化心?

 

朱子的诗歌大多富有哲理,“闻道西园春色深,急穿芒履去登临。千葩万蕊争红紫,谁识乾坤造化心”就是一首哲理诗。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副教授林玮在国学启蒙丛书《朱子诗词》中,对这首诗的解读认为,“在第四句时,诗人笔锋一转,从眼前之景写到了 ‘天地之大德’,写到了乾坤造化万物生长的那种‘道’。体会这种‘道’本身,就是理学家所谓的‘工夫论’。朱子在诗歌中、在春色中,在对自然的审美中感悟其存在,这是一种从‘已发’的万物生长看‘未发’的道之本体的心态”。

朱子学与阳明学的最大争论在于“工夫论”上,台湾大学哲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哲学系教授杜保瑞在《工夫论与做工夫——论王阳明编定<朱子晚年定论>的理论合理性》中认为,“就王阳明所编选之《朱子晚年定论》全书之文稿而言,朱熹所述,皆痛切悔悟自己未能身体力行之言,阳明心学重实践,对于此些文字,深喜其说,皆同己意,故引为同道,说为定论。本文之作,主张这是王阳明混淆了做工夫与工夫论的界线,儒家工夫都是本体工夫,意即心上修养的工夫,纯化意志,笃定实践,此事表现在深自反省之际,做工夫就是要反省自己动机之是非好恶,检索有无好胜妒忌懈怠贪求之病,凡行为于此,即是做工夫。至于工夫理论,有心理修养的本体工夫,有身体修炼的工夫,有工夫入手、工夫次第,还有境界工夫。为使工夫论于理有据,还有形上学普遍原理。就儒学而言,就是朱熹的理气心性情论,这就是继承发扬先秦儒家天道论性善论的统合之作。朱熹以学问事功见长,阳明以军事教育事功见长,两人皆有事功,儒家就是要有现实事功的,这也是儒者别于道、佛之立足点。……至于个人的修身工夫,朱熹做工夫,阳明也做工夫,《朱子晚年定论》就是王阳明替朱熹证明朱熹有在自家心上做工夫的著作。于工夫论中,朱熹重下学上达,此为通人计;阳明重知行合一,此就实际处言,理论上不须别异高下。《朱子晚年定论》中多有朱熹批评自己读书太多且不得力,故而深切自责,宜静心反省,反而得力之说,这就是朱熹在做自我反省的心上修养工夫。因此,王阳明的《朱子晚年定论》只是还了一半的朱熹公道,其实还是牺牲了朱熹建构儒学理论的形象地位。至于牟宗三先生,不仅以做工夫贬抑工夫论,还把做工夫高抬为动态的形上学,愈说愈远,书生好胜之意气,高己贬人之心胸,溢于言表,不仅于儒学理论发展无益,亦扭曲了儒学理论的完整风貌”。

我们且不说学术上的争论,就阳明先生个人而言,他是很崇拜朱子的,套句他自己的话说“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最后也给出结论:“予既自幸其说之不谬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

 

写作唱传宁少睡,梦也周程朱陆王

 

这是20世纪后半期欧美学术界公认的中国哲学权威,也是国际汉学界新儒学与朱熹研究的泰斗陈荣捷先生的一句诗。清华大学国学院院长、中华朱子学会会长陈来在《陈荣捷与朱子学论著》中写到:“写作唱传宁少睡,梦也周程朱陆王”传神地写出他对理学先贤的景仰。我想,在陈荣捷先生生命的最后20年,梦中所见唯有朱子,朱子研究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了他的终极关怀。”诗中的“周程朱陆王”,道明了宋明理学的传承脉胳和代表人物!

2018年,恰逢朱子诞辰888年,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副委员长许嘉璐致信祝贺南平市举办的朱子祭祀大典。他在贺信中指出:“儒家思想经孔孟基本定型后,于一千五、六百年中多历兴而衰,衰而复兴。至朱子出,吸纳历代贤哲学说之精华,成一家言,构建起儒学‘究天人之际’完整而精深的理学思想体系,形成两汉以降儒学的又一高峰。江山代有才人出,在包括朱子在内的宋代诸位大儒基础上,三百多年后,又出现了一位可与朱子并称的伟大思想家王阳明。朱、王二位的学说和实践至今犹为人之师、世之范。就儒家的发展和中华文化不断创新发展的绵长过程说,朱子在其阐释经典、探迹幽玄过程中,多有创见,承担了极为了不起的承前启后的重任。”

“水流无彼此,地势有西东。若识分时异,方知合处同”。当年朱子“鹅湖之会”后,返回崇安,在经过闽赣交界的分水岭,写下这首《过分水岭有感》,表达了他与陆九渊的思想既有分歧又有相通之处,体现了儒家圣贤求同存异、和而不同的思想内涵。

 

  (本文原载于《中国朱子》2019年第3期,作者系朱子26代孙,南平市政协委员、中华文化朱氏总会秘书长、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