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山 怀 古
哈 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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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之灵气在于自然造化之中。奇峰突兀,清流直下,鸟鸣啁啁,草木葳蕤……这些都是好山景必然的元素;若添上清风朗月或云雾迷离时,就格外令人流连难忘。记得前几年登武当山,巍巍山峰耸入云霄,奔列峭拔,层峦叠嶂,怪石峥嵘。那峰、那石、那树,或雄踞如兽,或兀立如屏,或拔地如笏,或伸展如旗,姿态各异,景象无限。蓦然间,几缕飘过的轻烟在山岫空壑间缭绕游弋,尽显仙风道骨般之飘逸,如同在梦境中见到过的海市蜃楼那般。而你到闽北山区来,这样景致的山峦比比皆是,从武夷山脉,到福建最高峰的黄岗山,再到茫荡山,苍青色的起伏群山,一座叠着—座,像大海起伏的波涛,无穷无尽地延伸到遥远的天尽头。
而山水之魂魄则在于名山与名人的千古对视,中国文人大多乐山乐水,一生好入名山游者历朝历代接连不绝,又有不少传说和诗文留下,就给山水增加了几多神秘、几多浪漫、几多生气!
有句话说得好,爱上一座城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而有时候爱上一座山也是为了一个人!
我此次要去造访的地方是莒口镇东山村,在武夷山南面,村周围有两座大山,东西相峙,间隔八里。西边的一座名“西山”,高633.9米,总面积两万余亩,方圆百里。东边的一座名叫“云谷山”,高999.3米。既不奇崛,更谈不上险峻。闽北在古时候称为南蛮之地,地僻人稀,远离中原名士贤杰,有名人足迹可循的则少而又少。但却在八百多年前这两座山被两个人看中,隐居于此多年,遂名声远播。一个是理学家朱熹,他深爱云谷山深幽清静,在此建草房三间,榜曰“晦庵”,隐居山中达四年之久,“耕山、钓水、养性、读书、弹琴、鼓缶以咏先王之风,亦足以乐而忘死矣”。同期,朱熹的得意弟子蔡元定追随老师复上西山(蔡元定在拜朱熹为师之前曾在西山筑室读书)结庐西山精舍苦读。两人遥遥相望,讲道山林,磨砺学问,著书立说。这座本不见经传的小小的西山也因此染上了人文的气息。
山不在高,有贤则名。当年朱熹和蔡元定为了便于联络,双方约定在各自山顶上建造灯塔,夜间悬灯相望。灯明表示学习正常,灯暗则表明遇到疑难问题了,翌日往来论学解难。蔡元定每到先生处,朱熹必留他数日,两人对榻讲论,经常通宵达旦。朱熹女婿黄榦在谈及岳父与蔡元定的关系时说:“公之来谒朱子,必再数日,往往通夕对床不暇寝。”
对这段八百多年前朱、蔡二位圣贤“每有疑难,则揭灯相望”的典故,当地人已无所不知,可我在踏入西山之前却不得而知,听了十分新鲜,也很受感动,可见我虽然身居闹市之中,却孤陋寡闻,十分汗颜!面对古代圣贤,一向喜欢调侃的我们变得几分恭敬和谦卑,不仅仅对理学的敬重,还有一种是对严谨治学精神与探寻人类大道的敬重!
2
东山村位于莒口镇北部,地处西山东北麓,海拔190米,距莒口7.7公里。村委会所在地在东山。浑头林只是其中的一个小自然村。而上西山从浑头林上是最佳选择。
我在莒口镇书记黄洪沙的带领下进到浑头林村里一栋民居里小憩,黄书记站在院落前的一小块坪埕上指着对面一座山说:“那就是西山,像一座卧佛侧躺着,卧视着天空。旁边那些小山包就像是一串佛珠。”我看西山近在眼前,一朵白云正朝它飘了过来,像渐渐舒展开来的莲花。西山安详地躺在那里等待着我的造访。
我从浑头林村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骑了一小段摩托车,好久没有这么悠闲地在村路上骑车了,一路的菜地、翠竹、鸟鸣、稻香,心情一下子也变得舒朗起来。带着我的是村民赖周明,一路上给我叙述浑头林他们赖家祖上的故事——没想到一个小小自然村也有那么多故事在流传。
摩托车在半山坡的一间民舍前停了下来。我们准备弃车徒步上山。这里叫“岩下村”,是上西山的山口,有户叶姓人家正在炉膛口添柴火,烘烤茶树菇。我闻到了茶树菇的香味,禁不住和老乡攀谈起来。原来这里的山民主要副业收入靠的就是茶树菇,一年下来每家每户增收十多万元。
上山的路两旁尽是茂林修竹和郁郁葱葱的大树。一路上树林里的空气特别新鲜,幽雅宁静,仿佛置身于无声世界。烘烤茶树菇的炊烟袅袅升腾于村子的上空,炊烟带来了一缕乡愁般的温情和感动。这里的山连着天,水连着山,山水草木、土墙青瓦、乡野风情……都在淳朴自然的生态环境中展开来。路边铺满了松针和杂草,从半山腰望上去,连绵的群山层层依偎,山麓之间的斑斓的冬景醉人心扉,满地的落叶,山林中红得耀眼地跳跃出来的枫叶,似在诉说季节的更替,时有桂花的清香扑面而来,高大的花梨木仍然濯濯然翠绿,生命的坚韧在树的雄姿中昭然呈现。
在山路上行走半个多小时,仅见一男一女两位山民从山上下来,我们停住脚步向他们问路,发现他们并不是当地人,来自贵州,因西山松树繁茂就常年住了下来,靠刮松油赚钱养家,除了春节回家,一年四季都住在山里。他们也会采摘蘑菇、蕨类和挖竹笋到山村里去卖。赖周明对我说,西山的野生红菇很出名,这里的野生树林特别适合各种菌类的生长。没想到西山还有这么多的物产,以它原生态的方式在为人类做出奉献。
其实西山还有另外一条通道可以上山。西山的西边有座厝桥,叫“龙门桥”。西山的东边有一座厝桥,叫“化门桥”。因蔡元定家在麻沙,自西向东经龙门桥,攀悬崖峭壁,达西山绝顶。当年遇疑难与朱熹切磋理学,就是辄东向下山,过化门桥,到达云谷的。当地百姓传为美谈,时间久了就成了谚语:西山先生“龙门进,化门出,日在西山,夜在云谷”。老百姓也许不懂得什么理学大道的,但宋代以来建阳“书院林立,讲帷相望”,盛况尤甚于春秋曲阜阙里,村民以耕读持家,对先贤的尊崇早已是民间的传统。
不到一个小时工夫就到了山顶。西山山体雄伟,四面峻峭,山顶平旷,山中竟然还有两处农田,数十亩地,农作时村民常常会到这块山地来。不知当年蔡元定是否也在这里垦荒造地?山间终年雾霭萦绕,古树参天,泉石清幽,山涧瀑布流水潺潺,逶迤数十里。史书上说,这里曾经还可以走船通舟。山顶有古城墙、练兵场、跑马场、石切水闸门等,残存的石城墙高有两到五米,厚约在三四米间,绕山一圈超过三公里。因城墙内外杂树丛生,难以眺望全貌。城墙内还有纱帽岩(俗称“皇帝帽”)、石锣、石鼓、石抽屉、天书岩、石宝剑、螺岩、龙井等人文自然景观。龙井旁就是蔡元定1153年构筑的蔡氏书院遗址,山顶坳处是他创建的西山精舍遗址。多年前有爱好西山风景之士集资重建精舍,以祀先贤。精舍门前有热心者余荣贵先生自资筑坝兴建西山瑶池,可蓄水供游客乘舟游览山湖天色。传说在古代有一位叫罗永的人(百姓称他为皇帝口乞丐身)一心想当皇帝,在山顶上指挥纸人帮他构筑城墙、水闸门,以防敌人,每日操练兵马,以备战争。后来梦想未成,回乡带回两朵莲花,把含苞欲放的给了母亲,开放得特别热烈的那一朵给了老婆,从此母亲越来越年轻,而老婆越来越老,成为了民间的笑谈。而蔡元定在此筑室山顶,忍饥啖荠,刻苦读书,穷究天理,西山成了大儒之山,西山丰富的物产也颐养了理学治国之大家。
走过流水的小桥,漫步山间幽径,亲临山中瀑布,在纱帽岩边上一块西山御书石刻展现在了我的面前。这块石刻正中刻着“西山”两个字,每字一米见方。上款刻书“乙卯赐蔡抗”,下款刻书“宝祐丙辰十月朔,太中大夫参知政事蔡抗刻石”。下款末行刻书“理宗皇帝御书”,字体苍劲浑朴,刻工讲究。是宋理宗为褒扬理学,于1255年御书赐予蔡元定孙蔡抗(蔡氏九儒之一),用以表彰蔡元定对理学的贡献。
站在这里,这陡峻的岩石耸立着,仿佛在无声地叙述着什么,又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沉思着什么……
3
闽北山区,群山连绵起伏,犹如大海掀动的波澜,呈现出层层叠叠的波峰、浪谷。
西山因为地理方位的缘故,造成了独特的景观,即“日出西山,日落东山”,浑头林村人一直这样随天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里时序千年不变,西山是他们祖祖辈辈一日之计在于晨的仰望和期待。
我站在西山顶时已是傍晚时分,太阳已斜向了东山村那一片天际,云雾在天际的帷幕中淡露出一点光泽,随着时间的转换,一些云朵被染成了绯红色,在那下面,深蓝与淡灰的山影层层罗列远去,直至那抹光泽渐渐扩散开来,云幔横亘在光泽与山体间,分割出大地与天空的界限。山野的风一阵阵吹来,一股寂寥空灵感袭上心头。
清冷和孤独往往会催生出智慧之花,可是芸芸众生又有谁甘于守着一生的清苦与寂静?!
如果让你一人住在这样的地方,现代人做得到吗?我是一天也做不到的!
但蔡元定做到了!绍兴二十三年癸酉(1153年),19岁的蔡元定来到这块荒蛮的山顶,远离尘世的纷扰,构筑书院,拿野果野菜充饥,烛火萤灯,苦读诗书。与青山绿水为伴,和日月星辰共眠,前前后后长达三十八年。他曾赋诗自咏:“独抱韦编过客稀,箪瓢不厌屡空时。幽然自与庖羲近,春去人间总不知。”又云:“数橼茅屋环流水,布被藜羹饱暖余。不向利中生计较,肯于名上着功夫。窗前野马闲来往,天雾浮云自卷舒。穷达始知皆是命,不妨随分老樵渔。”就是在这种清净闲适的环境中,他遍览天文、地理、数学、礼乐、兵制之书,穷天地之思,达到了造化精深的学术境界。
不过,这人迹罕至的地方,艰难困苦可想而知。当时,山中时有虎豹出没,夜深人静之时,山鬼亦来骚扰。起初,山鬼在窗外游荡,欲吓唬蔡元定,但他专心致志,不以为意。继而,山鬼将鲜红的舌头伸进窗户,在他的书桌上来回摆动。此时蔡元定正手握朱笔,修改文章,遂顺手在山鬼舌头上写一“山”字,意思是说,你是个山鬼,我已知之,不要再吵闹了。谁知,由于蔡元定饱读圣贤之书,心中正气沛然,一字既出力重千钧。山鬼猛然觉得如受电击,痛得满山乱窜,通宵哀嚎。次晚,山鬼又到窗前,表示悔过,请求蔡元定解除符咒。蔡元定微笑道,那你再把舌头伸进来吧。待山鬼重新伸进舌头,他挥动朱笔,又在上面写了一个“山”字。两“山”相加,组成了一个“出”字,意思是叫山鬼逃出山去,勿再骚扰。于是,山鬼如释重负,悄然退却,再也没来捣乱。
显然,这是一个神话故事。但是,它确确实实在当地民间流传着,而且千年不歇。这说明,读圣贤书,穷万物之理,养浩然之气,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继绝学、开太平。
综观历史上成大事者都有特别的癖好,或者说都是某一行业的痴人,古句:“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有人嗜物,金银珠宝奇石古玩;有人嗜趣,琴棋书画诗酒茶;有人嗜名,忠孝仁义礼智信;有人嗜文,不论多艰深晦涩难懂的学问他都要一头撞进去……最后一类人是我最佩服的,因为物易得,趣可培,名亦可求。而唯有文,学问、知识、思想,才是最大的奢侈品,能成就千古,还能泽被后人,并在历史上坐实精神的高地,不是谁都能拥有它的。
4
“日落东山”的时分,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西山。
一个人行走在黄昏中的远山,苍茫的高空淡出蜿蜒炫目的光,它那么遥远,却能迸发无穷无尽的力量和温暖。就好像有一些美好的人,他们或是已经逝去在这茫茫人世里,或是正身处于漫无边际的历史烟尘中;但是,你却可以通过眼,通过心,去读去思去感悟去接受他们的馈赠——思想、学问、情怀的激励……哪怕黑暗来袭,你也能因此心底透明,勇敢无畏,激情荡漾,真切享受自然万物人文历史之恩泽!
山中不乏大树参差,枝丫可依靠,树洞可倾诉,树叶可遮掩,青苔爬上它的肌肤,藤蔓缠上它的臂膀,小鸟栖息在它的怀抱……西山大儒蔡元定就是这样一颗大树,八百多年来,他依然雄踞西山顶,迎风而歌,沐阳而炫,淡淡然,幽幽中在天地之间透着一股真气。
自由在高处,思想在高处,寂寞和孤独也在高处。
高处不胜寒,即便西山顶已离人世喧嚣,山高皇帝远,但也难逃世俗的羁绊和牵连。
庆元二年丙辰(1196)冬十二月,侍御史沈继祖上奏诬陷朱熹,并连疏蔡元定,乞“将朱熹褫职罢祠,将蔡元定追送别州编管”。“二十六日旨依,蔡元定编管道州”。三年丁巳(1197)春正月,诏旨颁下,蔡元定自往建宁府治建瓯就拘。
“庆元党禁”名为“学禁”(时称道学为“伪学”),实则一场大规模政治迫害和思想清洗运动。理学集大成者朱熹被定为“伪学魁首”去职罢祠。而蔡元定一生不涉仕途,不干利禄,潜心著书立说,也被列入“黑名单”,是因为他是朱熹最亲密的朋友兼门生,他就是以布衣身份被“编管道州”的士人。因此,蔡元定以“佐熹为妖”的罪名,贬谪三千里外的道州监管。
蔡元定带着儿子蔡沉,还有门生邱崇、刘砥陪侍,扙履步向湖南道州。年过花甲的儒生,三千里之遥的僻远之地,途中颠沛流离、备极辛苦,“杖履同其子沉行三千里,脚为流血,无几微见言面”。蔡元定被编管道州,仍与朱熹有书信往来。最后一封,蔡元定在贬所病危,临终写信给朱熹:“定辱先生不弃,四十余年随遇,未尝不在左右,数穷命薄,听教不终……天下未必无人才,但师道不立为可忧矣。”这成为蔡元定的绝笔,书毕《别晦庵书》即逝,是时庆元四年(1198年)八月初九,64岁。
蔡元定的去世,使得朱熹如伤手足,痛心疾首,三撰祭文以哭。南宋大臣、理学家刘爚在《西山先生蔡公墓志铭》中曰:西山千仞兮清潭一曲,先生永存兮过者其肃。
站在长埂村的化龙桥上,回首望一望云雾缭绕的西山,再骋目云谷山,留在内心深处的依然是对二位圣贤的景仰,当然还有对历史风云中的人和事的悲凉和感慨,耳边回响起了朱熹《望西山》的句子——
风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
年华供转徙,眼界得清新。
试问西山雨,何如湘水春。
悠然一长啸,绝妙两无伦。
云霞渐渐熄灭了它的热情,夜岚翻卷过了一层层山林,漫向村庄。西山云谷若隐若现,这两座山依偎在闽北群山之间,虽然它们声名不能与三山五岳相比肩,但因为有了南宋两位大儒的尊存,留下千古佳话,而倍感欣慰。建阳是一块文化的厚土,这里的每一片土地都温热着历史的胜迹。建阳籍作家王宏甲说:“写到家乡,我的笔都会温暖起来。我不知怎样来描述这种温暖给予我的恩惠,但我知道,我常因家乡而感到丰厚的拥有。”我想这种丰厚不仅仅在大山物产生生不息的赐予,更在于历史人文绵绵不绝的流传。
回县城的路蜿蜒起伏,车灯射出的光像一束泼出去的颜料,路面上两边斑斓的树叶描摹着山景。冬天的闽北是丰富的,红的、黄的、绿的、淡黄的、枯黄的,各种颜色的树叶密密匝匝簇拥、堆积、摇曳,树影横空,却又各自矜持,许是得了仙山灵气,浸染了出家的淡泊与深厚、人的宁静与宽阔。
(本文原载于《走进建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