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毅夫说两岸·

台湾医生的故事

汪毅夫

在台湾的乡土社会，医生和教师一样是最受尊重的职业，民间尊称医生和教师为“先生”。医科大学的学生一定好奇，称女医生什么呢？台湾民间称医生的太太 “先生娘”，这跟称教师的太太师娘、师母是同一个道理。那么台湾民间怎么称呼女医生呢？台湾民间称女医生叫“先生妈”。在台湾闽南方言里，娘是母亲，妈是祖母，台湾民间把中年以上的女医生，以及妇产科的女医生，都称,为“先生妈”，“先生妈”比“先生”“先生娘”要高出一个辈分。说个冷笑话吧，在医科大学里，女生的地位本来就比男生高，所以毕业以后女医生也比男医生高出一个辈分来。

今天，我要讲10个台湾医生的故事。清末民初，有一个台湾医生在北京很有名气，这个人叫做陈顺龙，他生于1869年，死于1938年。由于从小家庭生活艰难，他只身离开台湾来到香港，跟一个德国医生学牙科。1899年，陈顺龙就到北京开了个陈顺龙牙医所。这个牙医所在北京是很有名气的，他给慈禧太后治过牙病，也给大文豪鲁迅先生治过牙病。我们现在看鲁迅日记，从1917年到1923年，有几次，鲁迅到陈顺龙牙科医院治牙，鲁迅先生在日记里称他为陈医师，或者称他陈顺龙医师。治疗期间，陈医师每次收诊疗费三块钱。鲁迅先生在《从胡须说到牙齿》一文里说，他属于牙痛党之一，从小牙齿就经常痛，有一天一个长辈斥责他，说，因为不自爱，所以会生这病。后来看了中医的书，书上说，齿是属于肾的，“牙损”的原因是“阴亏”。肾亏的原因就是纵欲过度，所以长辈骂他了。陈顺龙医生医术高明，也做了很多善事，比如说，北京同安会馆在建设的时候他主动捐赠银两， 会馆经费困难的时候他也捐款。他做了医生该做的事，就是行医行善。用慈悲心来行医，同时跟行医无关的善行他也去做，所以叫做行医行善，这是一个医生、也是中国医生传统的应有的品质和行为，这是我要介绍的第一个医生。

第二个医生叫做翁俊明。翁俊明是台北人，台湾总督府医学校（台大医学院前身）毕业。 1911年前后，翁俊明在台湾总督府医学校读书期间，加入了中国同盟会，是中国同盟会台湾通讯处的负责人。他在台湾也发动了一些学生加入中国同盟会，是同盟会早期的会员。翁俊明认为，做一个医生，不但要医人而且要医国。他跟几个学生在一起成立了一个以医人医国为宗旨的学生团体，叫做复原会。“复原”就是我们身体有病然后慢慢康复，叫复原。他成立复原会，希望也能在医国方面也起一些作用。在袁世凯窃取大总统之位后，翁俊明认为袁世凯是窃国大盗，所以几个医学院的学生秘密地培养出一种病菌，准备由翁俊明带到北平，设法投毒暗杀袁世凯，翁俊明到了北平多日，没有办法接近袁世凯。他感到很悲愤，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把一试管的病菌全吞了。第二天早上，他还是醒过来了，因为他们培养的病菌无效。1941年3月，中国国民党台湾党部筹备处成立，翁俊明主持其事。1943年3月10日，中国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发出密电：“决定正式成立‘直属台湾党部’，派翁俊明为主任委员。”翁俊明成为中国国民党中央直属台湾省党部的第一任主任委员。台湾党部最早叫做执行委员会，设于香港，后来在福建省漳州正式成立。其后，当党部就要迁往福建省战时省会永安的时候，他突然离奇死亡。据说死的时候七窍出血，应该是被毒死的。翁俊明追随孙中山，为革命贡献良多。

跟翁俊明同班的还有一个同学叫做赖和。大家一定会知道，台湾有一个很著名的小说家就叫赖和，就是他，他是医生，但也是一个很好的小说家，他写了二十几部小说。赖和在台湾总督府医学校毕业后，曾经到福建厦门的博爱医院工作，然后又回到台湾去，一边行医，一边用笔写小说来实现他医人医国的理想。赖和有一部很有名的小说叫做《蛇先生》。我们已经知道台湾称医生为“先生”，《蛇先生》说的是蛇医的故事，专治被蛇咬伤的医生叫做蛇先生。这部小说写得很平实，首先，它涉及一种矛盾，田里面有一种青蛙叫做田鸡，蛇是它的天敌，但是农民又经常去抓田鸡，在抓田鸡的时候会被蛇咬伤，第一对矛盾就是蛇和田鸡的关系。被咬伤以后，就会出现一个医生和伤患的关系，这个医生是个青草医，是用青草药来治病的医生，他治病很有疗效，所以就被称为“神医”，他的药被认为有秘方，是秘方药。结果，用青草药的医生和受过正规培训的新医之间就有就冲突，新医就向当地告发，说他是非法行医。当地卫生行政主管部门就认为这个蛇先生是非法行医，把他的草药拿来化验，发现根本不是什么秘方药，只是一般的青草药。接下来又一对矛盾关系出现了，卫生行政主管部门跟台湾农民之间的关系，台湾农民认为他是神医，认为他的药是秘方药，可是台湾当地卫生局认为他是非法行医，他的药是非秘方药。小说的结尾，这个医生自己出来说话了，他说，绝大多数的蛇不是毒蛇，尤其是鼠蛇，绝大多数不是有毒的，那么被蛇咬伤的人当然只要消炎止痛，很快就会好，所以它的疗效就是这么来的，所以他的药不是秘方药，他本人也不是神医，但确确实实他的药是有疗效的。小说就到这里结束了，让大家可以反思社会的很多状况，很短，但是写得很平实，这就是赖和。他为了实现医人医国的理念，他有两手，一个是看病，一个是医国。

这里引出一个人来，就是比赖和、翁俊明迟一班的医生，叫做蒋渭水。蒋渭水先生是台湾宜兰县人，在台湾现代史上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他的事迹很多。作为一个医生，为了实现医人医国的理念，他有几个事迹，第一，他组织了台湾文化协会，在1921年到1927年之间，这是非常活跃的一个进步团体，这个团体里面有三分之二的成员是医生，也就是说台湾医生在当时有很多人受到医人医国理念的影响。其次，蒋渭水是台湾文化协会的发起人、负责人和领导人。他曾经发表过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临床讲义》，就好像医生写病例那样，病人姓名就是“台湾”，台湾的家族病史是什么，台湾的现状是什么，台湾的症状是什么，现在应该怎么样来治疗。《临床讲义》释放很多的信息，首先它讲到，台湾，或者整个台湾人群体，在血统上有很明显的周公、孔子、孟子的血脉，所以身体是很健全的，但是后来在晚清时期，慢慢地变得体质不好，意识也不好，也不坚强。现在的症状是有一定的问题，比如说迷信等，有很多毛病。这篇文章把当时台湾社会的症状揭露出来了。《临床讲义》这篇文章很突出地体现了蒋渭水医人医国的理念，同学们可以找出来看一看。蒋渭水先生曾经参与了毒杀袁世凯病菌的培养，是翁俊明的同学和同志。蒋渭水先生是台湾近代史上很值得纪念的一个人，他逝世的时候是1931年。 以上所讲的四位医生在日据时期的前半期，他们秉持医人医国的理念，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在日据台湾时期，日据当局的政策不断收紧，在1937年以后即日据后期，推行皇民化运动，激起了台湾人民的强烈反抗。台湾社会发生丁一些变化，又出现了另外一批医生，这批医生以李应章为代表。他是台北医学专门学校毕业的，1897年出生，1925年1月，李应章等人在二林组织成立蔗农组合，参加的蔗农达400多人。这是近代台湾的第一个农民组织。他领导了全台湾第一个反对日本殖民统治者的农民斗争——二林蔗农事件，也开创了台湾农民抗日运动的先河。他的家乡叫做二林，二林这个地方的蔗农，就是种甘蔗的农民。后来，蔗农组织被镇压了，李应章来到祖国大陆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此后他利用开设的神州医院掩护地下党的活动。后因地下党遭到破坏，李应章于1935年初转到上海，并改名李伟光，开设伟光医院，继续作为地下党的一个联络地点，抗战期间秘密支援抗日战争。做了很多这方面的事情。李应章先生也照顾了很多台湾乡亲的困难，在台湾光复以后，1945年，在光复初期，东三省、北平、天津等地的许多台胞生活困难、要求返回台湾。李应章先生就组织了台湾旅沪同乡会并任会长，收集登记所有有困难的台胞的状况，向有关部门反映，申请船只、申请补助，然后把他们送回台湾。在光复初期的台湾旅沪同乡会做了很多工作，而且它不单帮助上海的这些台胞，东北、北平、天津要回到台湾的台胞全部要经过上海，所以这个任务是很重的。李应章在这种情况下慷慨解囊，他的医院就是台胞们临时的宿舍，他的所有钱都拿出来让他们吃饭，李应章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建国以后，李应章是在1954年过世的，10月1日，他参加完国庆晚会很高兴，当天晚上就过世了，很可惜。他是台湾民主自治同盟的发起者和组织者，是新政协的代表。

现在介绍东南医学院院长、安徽医学院首任院长张锡祺先生的故事。张锡祺也是个传奇人物，他在台湾高雄读书，然后到了日本，用半工半读的方式来学习，在此时认识了一个日本小姐并同她结为夫妻，从日本的千叶医科大学毕业以后回到台湾，1927年在台湾开设光华眼科医院。1930年回到上海，创办上海光华眼科医院。抗战胜利后，任东南医学院院长。他在学校里做了很多工作，同时自己开设了两个诊所，光华眼科医院也是地下党当时活动的一个很重要的据点。他也为革命做过很多的贡献，他、他的兄弟和他的堂哥叫做张氏三杰。张家有三个兄弟在抗战时期为抗日战争作了很重要的工作，包括收集情报、掩护过很重要的政治人员，他们很值得记念。

日据台湾时期，有不少台湾医生在大陆行医。比如，福建省晋江县就有二十几个台湾人开办的医院，在抗日战争发生时，在福建的台湾医生曾经要求‘恢复中国国籍，但是一直没有得到批准。他们一夜之间被全部集中起来，解送到福建崇安，就是现在的武夷山市，在那里从事开垦土地的工作。他们的孩子进了“台童养成所“。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台湾人叫李友邦，通过他在政界的关系，和福建省政府商量 ，出面把这批台胞及其子女保释出来，一批一批地送到浙江金华，在金华成立了一个台湾义勇队。台湾义勇队是在抗战时期有编制的、正式的一支抗日武装队伍。李友邦先生是总队长，他的军衔是少将。台胞的孩子就编为少年团，成年人就编为台湾义勇队。台湾义勇队的人有三分之二都是医生，所以这个义勇队就有一个特点，它有很多台湾医生，有的在立功受奖。

台湾义勇队里面有个台湾医生，叫做蔡湘洲。他在1940年加入了台湾义勇队，是台北人，也是台北医专毕业的，他入伍的时候已经51岁了，也就是说，他是1890年左右出生的，他是一个老医生。他曾经到南洋行医，后回到台湾行医，抗战发生后又到到大陆来，坚决要求参加义勇队。我看到义勇队的文献里记载说，有一天，有一位老人，从田野里、田埂上走来，穿着一身西装，戴着眼镜来参加义勇队。他跟所有的人一样，跟孩子一样严格地接受训练。他把随身携带的所有的医疗器械都捐给了台湾义勇队。他还有一条宗旨，有饭吃就好。他的人生追求就是有饭吃。在台湾义勇队，他很认真的来对待每一位病人，得到很高的评价。另有台湾医生，在各地曾经建立过四个台湾义勇队的附属台湾医院，为部队、也为当地的居民‘治病。所以台湾义勇队的医生的事迹是很感人的。

我还要再介绍一个人，这个人叫何斌。何斌是在日据时期毕业于台北帝国大学医学院。专业是流行病学，1943年毕业。毕业短暂从医之后，在1945光复初期在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卫生处，从事卫生防疫工作，何斌在“二.二八”发生后他被通缉追捕，于是到了大陆，到大陆后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事医学专家。

现在讲讲梁永禄医生。是梁永禄医生也是台北医专毕业的，有一段时间他在基督教医院行医，接着又在台中私人开设一个诊所私人行医，1938年他单身一人到了北平，曾在某大学附属医院当妇产科医生，就在这个时候和他同期我们的林巧稚在妇产科声誉日隆，他这个时候就以林巧稚作为自己的榜样，医术上也精益求精，后来他自己就设立了一个三安妇产科医院，取意于母亲平安、孩子平安，大家都平安，所以叫三安。他也跟李伟光医.生一样乐善好施。台湾光复后，他是台湾省旅平同乡会出钱出力最多的人，他也为当年的台胞返乡潮奉献很多，还对光复初期台湾的国语推行运动提了很好的建议。 最说说郭松根医生。他是日本京都帝国大学的医学博士，也是巴黎大学的理学博士，他有两个博士学位，曾任长春大学医学院院长，台湾光复后回到台湾担任台湾大学医学院院长。他的专业是热带病学。他担任长春台湾省同乡会的会长期间，也为当年的台胞返乡潮做了很多工作。

从陈顺龙，翁俊明，赖和、蒋渭水、李应章、张锡祺、蔡湘洲，何斌，梁永禄和郭松根10位台湾医生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台湾同胞爱国主义的光荣传统。台湾医生行医行善、医人医国、救人救国以及爱国爱乡的精神是高尚的，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记住他们光荣的名字。

（作者系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讲座教授 、全国台湾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