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20 10:51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黄义福



涵江港的前世今生

 

黄义福

 

 

 

在曾经的文字解读中,涵江往往被冠以“小上海”、“东方威尼斯”一类的名号——这似乎是近现代以来莆田人尤其是涵江人的语境习惯。这种语境习惯听起来有点吓唬人,也易引发一些年轻人的质疑:这不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吗?要说繁华,恐怕连大上海的腿毛都摸不着;至于“东方威尼斯”,那就凑合凑合着用呗,权当是一种爱乡恋故的美好情感。

从某种角度说,我还真的有点赞同年轻人略带批判的说辞,毕竟他们习惯于用真刀真枪的标准衡量活生生的现实。而现实呢,正在卧薪尝胆、全力革新的涵江目前显然还无法说服这样那样的质疑。10年前,年轻气盛的我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但是话又说回来,当我们真的愿意宽心地把目光往回挪一挪,对着曾经的历史深处回望探寻,我们又不得不相信先人们的总结和比兴,而且你可能还得为此毕恭毕敬地当一回学生,对着这样的高度归纳概括产生一种莫名的敬意:他们真的是一语中的,两个词、八个字,一下子把千年涵江的心思和精气神都给抓着了。你看看,这其中的“涵”和“江”,哪一个不是水做成的?具体来看,前者“小上海”,用现在时髦的话语说,实际上要指向的是港口海运、商业贸易,显现的是“出海梦”,是向外的气度;后者“东方威尼斯”,指向的则主要是河道水运,是“临水而居而商”的形态,描述的是其内里的“水乡气质”。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有此同感,是否愿意像浪漫的诗人一般确信:在漫漫的千年历史演进过程中,在水乡农耕和“船过水路花”的密织河道上,一部分涵江人实际上很早就扔掉锄头和畚箕,当起了另类的农民,将船只从河道划向大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个有关于“出海”的梦。

涵江果真能有这样威猛的能量?对于好奇者的询问,我往往会以1930年涵江大火灾书画作品赈灾一事予以说事。1930年末,涵江发生特大火灾后,涵江黄缃等知名人士迅即向全国征集赈灾书画,短短一年,就从全国政界、文艺界征集了约5000件琳琅满目的翰墨。这些翰墨作品,既有徐悲鸿、齐白石、张大千等国画大师的,何香凝、柳亚子、杨杏佛等革命名人的,蒋介石、孔祥熙、于右任等政要的,也有徐世昌、吴佩孚等军阀领袖的,还有陈宝琛、郑孝胥等前清遗老的,其国画捐赠之阵容,甚至集当时海派名家之大成。你说这样颇有影响力的征集活动,仅仅只是靠几个涵江乡绅的人脉就可以征集得到吗?表面上看尚且如此,而背后支撑的,难道还不是涵江千丝万缕的实力和在外的显赫名气?

关于这种非同凡响的“名气”,我相信它的注解还是生动多样的:在中外相关的航海志中,三江口港的名字曾经赫然入列;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外省籍名人程淯、潘志云,省城福州名人萨镇冰、林森、陈子奋、沈觐寿、潘主兰,莆田城名人涂庆澜、罗大勋、朱铎、张琴,仙游城名人李霞、李耕、黄羲等等一众文人名人,都曾经频繁地来涵或是长期寓居于此,与涵江文艺界进行这样那样的交流,与涵江的港口经济、商贸经济两相辉映;更有趣的段子是,近现代著名政治家和书法家于右任曾经仰慕“小地方”涵江的精神气度,先后将两个女儿送来莆田读书……

文脉即气脉,涵江就是最生动的地方气脉之一。

 

 

我的故乡在涵江区三江口镇鲸山村,她与三江口港所在地新浦村的直线距离实际上不过三、四公里,但是20年前,在鲸山、鳌山那片熟悉的滩涂上,年少无知的我竟是如此愚钝,大半个夏天都在海边“讨小海”,居然不知道三江口港,不知道咫尺之隔的三江口港实际上和我们一起经历着相同的潮汐。我甚至不知道,沿着鳌山、鲸山、哆头的那条外海堤往西迂回,实际上可以轻而易举地走到新浦村,再绕到涵江集镇重要海运码头海岑前。成年参加工作之后,我虽然知道了三江口港及其具体方位,但对于其沿革、海运情况仍然不甚了了,有那么一阵子,我甚至被诸如“端明港”、“涵江港”、“三江口港”这样的概念搞混了:小小的一个涵江,到底有多少个港口呀?

莆田地方志书表明,有关涵江的历史记载最早是从西汉武帝初年白沙古院山的“越王台”开始的,在此之前的春秋战国、秦代之时,此地应该有少数的先民繁衍生息,但因荒凉凋敝和少有人迹而缺乏文字记载,之后的汉晋南北朝、隋唐,随着中原士族的南迁及其相应的地方建制的形成,有关的志书文字才像人丁一样兴旺起来,才有了这样那样的关于涵江的记载。按照志书说,唐贞观元年(627年),涵江才有“涵头”之名,至宋代,因“刘氏初开水心河”始有“涵江”之称。不过,称呼怎么变不是关键问题,重要的是,得益于上天的造化和先人们的神力,从远古到唐宋,这里应该实现了从大海到海滩,再到围海造田形成海边平原的神奇变化。也因为这样,这里天生就是水乡泽国、海湾港口,难怪首次来涵江的外地朋友总会对着涵江宫口河等内河和“三八片”一类的水系大呼小叫,说什么周庄、乌镇也不过如此云云。说来奇怪,他们越是这么说,我的心里头就越不舒服,好像自己的东西被人家偷了似的。这使得我每次总被老婆取笑:你以为宫口河、涵江水乡是你们家的不成?

宫口河当然不是我家的,但就不能允许我这个涵江人从心里一次次地占有这样的水乡美色吗?《涵江区志》载:唐贞观元年(627年),莆田南北洋兴修水利建塘,延寿里建有颉洋塘(一名曰胜寿塘,在今涵江卓坡社区附近);唐至德年间(756-757年),桂州刺史黄岸辞官要归回福州故里,循海路经莆田福唐山(今涵江黄巷延福山),见“延福山山水之秀”,于是转而定居“涵头黄巷”(今涵江黄霞村黄巷)。关于“建塘、设陂、筑堰”诸事,在此后的志书记载中随处可见。而关于舟行兴化湾海面、又能“见”得延福山景,以此似乎可以推断,入莆黄姓始祖黄岸当年登陆的当是离此最近的涵江港口,而这作为一个“擦边球”,可能是关于涵江港口最早的文字记载了。

有趣的是,或许是古时朝廷对“海洋经济”、“港口城市”的不够重视,或许是士大夫文人们压根子就瞧不起商人和商业,在清代之前的莆田志书中,比如宋代莆田知军钟离松主修的《莆阳图经》,之后李俊甫所撰的《莆阳比事》,以及明代周瑛、黄仲昭合编的《兴化府志》等等,都没有关于涵江港口通航的具体记载。他们好像都不屑于把笔墨花费在沾满铜臭的商人身上,只是钟情于在山水之间,或是结社把玩文房琴棋之事,或是干脆如郑樵一般结庐山野独自埋头撰书做学问。倒是屡试不第、游历四方的“逍遥派”、明代“民间学者”姚旅却不计前嫌,在自己的《露书》中有点羡慕地记载了涵江商旅的海运情况:“吾乡(涵江塘北)郑在质,贩糖泛海入姑苏,舟至宁波……”不过,这些记载仍然算是“擦边球”,只是当地人记录当地的一些见闻杂事而已,并没有要将之作为课题研究直面涵江海运的意思。也正是因为如此,后来的志书,对于涵江海运起始一事的记录好像总是过于潦草概括和缺乏细节。《莆田县志》在论述海港时说:“晋隋之间的莆口(在今莆田城关)是县内最初的港口。唐代,白湖(今阔口)、涵头(今涵江)、江口是客货出入口岸。宋代,白湖港、水南港、江口港、吉了港为海船聚集的地方……元代后期,白湖、宁海、水南港渐废,涵江港取而代之。清末,三江口跃为本省五大港口之一……”以此推算,涵江港口的发展,大体上经历了从唐代开港,到宋代初步发展、明代中后期大发展,再到清中晚期至民国高潮期的过程。

由于受时局战事、倭寇骚扰、人口迁移等等因素的影响,港口的兴衰转移、相互更替在所难免,比如清代至民国间,涵江的港口海运就远远超过了莆田的秀屿港。《莆田县志》说,民国17年,涵江人林柏青在秀屿创建码头和仓库,民国21年建成开港。你可以想象,面对着比涵江海湾更为广阔的滚滚海洋,林柏青应该是何等的迫切和充满激情。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相当是把当时的涵江港口建设经验推广到了秀屿港。

 

 

围海造田,之后又是建港造船出海,再之后就是港口海运的一度繁荣、商业中心的集聚形成,这些,在今天看来都应当是涵江版图发展的不争之实。

涵江不仅是莆田三大溪流之一萩芦溪的出海口,而且地处莆田另外两大溪流木兰溪、延寿溪出海进入兴化湾的交汇口,前者衍生了历史上的江口港和九里洋平原,后两者则促成了莆田南北洋平原和涵江集镇所在地港口的形成。因为相对于萩芦溪而言,木兰溪、延寿溪显得更为绵长,她们几乎流经了莆仙方言覆盖区,包括现在的荔城、城厢、仙游在内的大部区域,所以后者的港口辐射显得更有腹地而更被人们所看重。作为中转地,进港的货物既可通过三江口港其中的一个附属港区桥兜区,再以水运或陆运至包括南北洋在内的木兰溪下游广阔流域,也可通过另外一个附属港区美尾区,再以水运或陆运进入涵江集镇市区,输送到延寿溪流域和周边地区;货物出港的航路则反之。不过,这还是后话了,在此之前,其港口还是在三江口港上游的涵江集镇内河港——涵江港。史料记载,该港在涵江集镇内有前港(海岑前港)和后港(新开河港)两条内河航道、码头若干,其中重要的码头包括端明陡门。

说到端明陡门,有必要提一提我们的邑人名儒、宋“书法四大家”之一的蔡襄。《涵江区志》之大事记载:宋庆历四年至皇祐三年(1044-1051年),蔡襄以右正言直史馆知福州及任福建转运使期间,在境内修胜寿塘,建慈寿陡门。慈寿陡门就是后来的端明陡门。以前的老百姓就是这样,哪位父母官做了什么利民之事,他们总喜欢刻一刻石碑,歌其功颂其德,这样,蔡襄的官职“端明殿学士”字眼就因为修水利、建码头而留在了石碑上,成了一个诉说历史的印记。因为有这么一个印记,最初的涵江港也曾被称作端明港。现在,站在这个最原始的港口发端,我似乎看到了近千年前那个地方官员、文化老者造福民众一闪而过的飘忽身影。

至此,涵江到底有多少个港口的问题似乎已经明了,如果有外地人问起,我还是愿意当个不厌其烦的免费向导,告诉他们端明港也好,历史上的涵江港也好,当代国家二类口岸及台轮停泊点、货船货物仍在进进出出的三江口港也好,还是涵江正在大力开发建设的涵江港也好,说的大体是同一回事,其中隐含的是机遇与时势,是历史的进程,是适应社会发展需要由内河港逐渐外移海口、逐渐向外拓展空间的演变过程,只是时代不同,港口的叫法名称不同罢了。而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还愿意向他们详细解说涵江那些已被历史尘封的港口往事。

然而,光有优越的地理位置恐怕也难成其事。莆田各种文史资料都认为,元朝后期,直至明嘉靖年间倭寇频繁侵扰莆田沿海、莆田沿海口岸陆续萎缩后,莆田的主要海运、商业中心才逐渐转到了涵江;至于清中晚期,涵江则是在清康熙解除清初“截界”和放开“海禁”之后又捷足先登发展了海运的;到了民国,由于闽粤沿海所有大小口岸相继沦陷于日寇,只剩下三江口港与上海、香港等地通商,涵江的港口海运发展才达到了一个极致,从而揭开了“小上海”的序幕。而更让人怦然心动的是,民国时期的涵江还真的有点气宇轩昂,据传有人还想在入莆黄姓始祖黄岸的故居地黄霞黄巷的黄巷坡建设飞机场。而假若飞机场建成,抛开其他因素不说,涵江大约在80年前就是海空一体化了。

 

 

我在翻阅志书史料的时候,尽管隔着一层又一层的时代栅栏,我还是能感受到由编撰者借助文字,传递过来的涵江集镇市民曾经有过的自豪之感。我认真留意过,从南朝·陈起至民国,《涵江区志》有关于清代和民国的大事记记录的内容最多,看上去有点“奋笔疾书”的感觉,又有点像今日的经济社会建设捷报频传的样子,一会儿是“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涵江始设海关”,一会儿是“光绪二十年(1894年)福州至三江口航运开通”,一会儿是“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三江口港第一艘外轮、涵江商人租用的日本‘纪摄丸’号货轮靠泊该港”,一会儿又是“民国元年(1912年)民营福兴轮船公司购自英国的800吨位国民号轮船航行于三江口至上海之间”。涵江的港口海运开始兴盛一时,航线北上至宁波、烟台、上海、大连等,南下至厦门、汕头、琼州等,航运工具则从最初的木帆船演变为动力轮船。

这期间,电报局、邮局、银行、碾米厂、机械加工场、罐头厂、肥皂厂、发电厂和旅馆、私营电影院、现代学校、报纸等等在涵江这个集镇都一应俱兴。商业贸易更是繁荣无比,志书史料几乎是众口一词,说涵江港口码头“货物堆积、殆无余地”,运出的有兴化桂圆、赤砂和荔枝干、笋干等,运进的有豆饼、肥田粉、布匹、煤油、面粉、苏广杂货、京果杂货等。由此,搬运业也红火一时,靠近内外码头的新浦、霞徐从事搬运的竟要实行“火轮签枝制”,凭签枝上岗搬运。用今日的行话说,当时的涵江还真的像极了当时的上海,作为中枢港口,很早就有了所谓的“物流业”,其物流配送不仅覆盖如今的莆田全市、周边地区,在日寇封锁沿海口岸期间,甚至还覆盖到周边几个省份。

港口和物流真是神奇的种子,它的不停吞吐与极速流动自然带来了雄厚的财富,促成了诸如今日的家族公司、集团的形成,涵江一带出现了苍前陈家、霞徐刘家黄家、宫下吕家林家、延宁林家、楼下卢家等富商家族,这从现今尚存的集商铺、仓储和水运于一体的“东方二十五坎”、“顺茂隆”大宅等都可见其时富商们发迹的身影。整个城镇似乎也因之生动和丰盈起来,涵江一时有了所谓的“七街三十六埕”的格局,有了“打铁巷”、“竹巷”等各种各样极具特色的专业街巷,莆田的商业民谚甚至喊出了“涵江咸草顶,抵得上全国二十几省”的口号。而与此同时,与之隐性相互激荡的,则是外来文化的萌芽之势和现代科技知识的输入。我曾经多次跟搞文史的同志说,涵江当时应该就是一个像模像样的移民城市,当今莆田行政区域中的各个县区,甚至周边地区,都有人涌进涵江经商务工,其中不乏后来成为富商、名士而留居涵江者。而作为人口流出城市,我愿意相信,莆田清末民国的先民大概就是通过涵江港口,流入了南洋和香港、澳门、台湾等地区。这其中,自然包括了出国、赴京赴沪留学求学以及学成回归等等。我甚至还愿意偏信,我已故的伯公、叔公、姑奶奶,应该就是乘坐当时三江口至厦门的华侨专轮,赴马来西亚沙捞越打工而成为如今“海外一个涵江”其中一员的。

当然,日寇肆虐时期,涵江港口的海运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据《涵江区志》和老文史人陈长城、蔡麟以及程德鲁、刘金林、黄黎强等搜集的资料显示,有一段时间,日寇也曾轰炸、封锁涵江港口,涵江海运界的人士想尽了办法予以应对。其中令人扼腕感叹的是,他们既要雇佣渔民排除日寇布在港外的水雷,又要巧借潮汐规律避开日寇的盘查,后来还“抱大腿”租用外国轮船,甚至不惜财力、人力,使用较小的船只或是弱化目标,或是试探性航运,在波涛翻滚的海面上一次次巧妙地躲开日寇和海贼的骚扰,成功地往返于涵江与上海等地之间。

这真是充满智慧、无以伦比的“出海梦”、“上海梦”。说实话,即便在如今祥和一片的三江口港,在已规划成蓝图并将大幅外移、化为可布置多个五万至十万吨级深水码头的新的涵江港,假如给我一艘大轮船,我也没有驾驶它的胆量和勇气。在浩瀚无边的大海面前,我发现我只能是一个手握笔杆、渺小文弱的书生。我既不能成为那些放舟逐海、另类大胆的农民,自然也无法成为拨得算盘啪啪响的精明商人。我大概只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在这片因港口外移而再造的“海上一个新涵江”的巨大腹地上,面对着大海,迎着早晨的一缕缕阳光,安然地端坐在某一座高楼上,手捧着那些渗进海风味道的当代史书和资料,读到了一个全新、伟岸、似曾相识却已超越历史的涵江……

(本文选自《走进涵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