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经典导读】
《韩昌黎集》导读
欧明俊
《韩昌黎集》是“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的诗文全集。韩愈凭其天才、气魄以及雄厚的学力,成为文学大家。他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其诗文理论与作品改变了一代文体文风,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有极其广泛深远的影响。
韩愈(公元768—824年),字退之,唐河内河阳(今河南孟州)人。自谓郡望昌黎,故世称韩昌黎。三岁而孤,随兄嫂贬官岭南,后兄丧,由嫂郑氏抚养成人。他幼时孤苦,自知勤学,日诵千言,《新唐书》本传载:“比长,尽能通六经百家学。”贞元八年(公元792年)擢进士第,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任宣武军节度使观察推官,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因坚正耿直,言无所忌,调四门博士,后迁监察御史,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因上书言关中旱饥,德宗怒而贬为阳山(今属广东)令。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因谏宪宗拜迎佛骨入内,几处极刑,后被贬为潮州刺史。晚年任吏部侍郎,故世称韩吏部。卒于长安,谥号文,世称韩文公。韩愈其为人耿直,故才高而数黜官,然自入仕以来,勤政非常,竭力维护国家统一,以孔孟儒学为本,攘斥佛老。喜提携后进,任四门博士期间,敢为人师,召诸生立馆下,诲之以“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之名言。
韩愈被世人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倡导的“古文运动”,改变了唐代文学的发展方向,其创作革新了一代文体文风,更是成为时人和后世的典范。“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潮州韩文公庙碑》)苏轼对韩愈的赞美,视韩愈一生,并非过誉。杜牧将韩愈古文同杜甫诗相提并论,称为“杜诗韩笔”。
韩愈思想立根儒家,贵王道,主张重建儒家“道统”。他在《原道》中写道:“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本人则以孟子继承者自居。韩愈欲振儒学“正统”于崩乱之世,以解救时弊,以平天下国家。其时,藩镇割据,佛老蕃滋,韩愈尊儒排佛,又排杨、墨,以为杨、墨偏废正道,以“霸道”伤仁义之本。韩愈思想中的复古倾向,皆与中兴的愿望相关联,故而虽贱“霸道”,却又欣赏管仲、商鞅的功业。同时人一样,韩愈复振儒学的意图,即在于通经致用,也正是改变时弊的愿望,促使其着力变革文体文风。
韩愈在倡导“古文运动”时,提出一系列鲜明而系统的古文理论主张。韩愈尊儒排佛,文学观反骈重散,排斥六朝以来华靡无用之文风,主张回归传统,复归素以为绚的质朴散体。 “文以载道”是其古文理论的核心,“愈之所志于古者,不唯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答李秀才书》)“学古道则欲通其辞,通其辞则本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辞后》)作文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实现“道”的力量,韩愈心中的道,即是“夫子、孟轲、扬雄所传之道也”(《重答张籍书》),也就是儒家正统政治伦理观。但韩愈在具体运用“道”这一概念时,并不仅仅局限于儒家正统,有时也外延出以某种理性思考为基础的关于宇宙自然人生的“道”,即法则。韩愈文学观中,“道”是凌驾于“文”之上的,贬低了追求美的文学性文章的独立存在意义,“盖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也”(《送陈秀才彤序》)。认为文只有在有助于明道前提下,才能算是真正实现其价值。但为了更好地实现“道”的目的,韩愈在以道为本的同时,并不完全否定文的作用,“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韩愈认为仁义与《诗》、《书》相融,事实上即是认为文、道相融,他在《答陈生书》中提到:“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又在《上兵部李侍郎书》中说:“沉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认为文、道合一,终究无法完全分离。因此,韩愈也重视古文做法,主张学古首先需师法前人,学习先秦两汉古文,“非三代两汉之文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答李翊书》),以五经之书为文学典范,同时兼采屈原、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诸家之长,旁推交通百氏之书,以成就其文,从而形成逻辑性与规范性的文体。不仅如此,韩愈一再排斥的六朝骈俪,也采取辩证的吸收的态度,在古文写作中大量变换和融合了骈文中的有益成分,并未给予完全的否定,这种变通的文学观较之前代古文家将屈、宋以后文尽排斥以为不足观的极端倾向有了进步,也使“古文运动”有了向前发展的生命力。韩愈主张继承基础上的创新,反对单纯模仿因袭,在《答李翊书》中,强调“唯陈言之务去”。他强调“自树立,不因循”,“唯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南阳樊绍述墓志铭》)师法古圣先贤不是“师其辞”,而是“师其意”,要内化省察,化古人之意为己用,“处若忘,行若遗”,入乎其境,还要出乎其外。韩愈重视作家的道德修养与文章的情感力量,“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答李翊书》)认为作家的思想与心性影响着作品的境界与力量。他发展了孟子的“养气说”,提出了著名的“气盛言宜”说,认为“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由此提出“不平则鸣”说,认为作者对现实的不平情绪是作品力量与共鸣产生的源泉。他主张“文从字顺”,规范了由口语中凝练而成的书面散体文风。韩愈的古文理论推动着“古文运动”前进,而其创作更是起着对中唐文体文风革新最直接的典范作用。李汉《昌黎先生集序》中提到韩愈当日作古文的情形:“时人始为惊,中而笑且排,先生心益坚。其终,人亦翕然而随之以定。”正是韩愈百折不回的坚定,最终使“古文运动”取得丰硕成果。
韩愈散文各体如论、说、传、记、颂、赞、书、序、哀辞、祭文、碑志、状、表、杂文等,均有杰作,其中古文创作尤佳。论说文约可分为两类。其一为宣扬儒家“道统”者,典范之作有《原道》、《原性》、《原人》等,大都是格局严整、层次分明的规范散体文。其中《原道》一篇,师法《孟子》之排调,《论语》之偶句,一正一反,交相跌宕,其议论手法,凌厉入骨,气势张扬,如长江大河,浑灏流转。其中转换起伏,虽似横转突接,其实文从字顺,正是意到笔随,如行云流水,而知其所当止而止。其二为讽喻社会,指责现状者,如《师说》、《论佛骨表》、《争臣论》者,大都逻辑清晰,论说分明,批判深刻。其中《师说》阐述从师求学之理,讽刺耻学于师之世态,感情强烈而真挚,观点鲜明,语言简明而有力,议论层层深入,抗颜为师,令人读之振奋。《论佛骨表》谏宪宗迎佛骨入内,逻辑清晰,笔力雄健,感情激越,全文汪洋恣肆,从古论今,反流俗,其耿直之心性,无忌之言语,使全文充满刚硬不可动摇之力。其论说文中滚滚而来的情感之流,正是其“不平则鸣”的强烈体现。
韩愈的赠序,大都言简意赅,别出心裁,抒发其对世态人情的感慨,如《送李愿归盘谷序》、《送孟东野序》等。《送李愿归盘谷序》中,作者以锋利非常的笔力及千锤百炼的语言,表达对文人无法知遇于天子、用力于当世的悲慨,感情浓重,几令人悲痛不能自已。韩愈的传记、碑志采史家笔法,简练平实,然叙事状物,栩栩如生,生动传神,不拘一格。如《张中丞传后叙》继承《史记》传统,融叙事、议论、抒情于一炉,记叙张巡、许远守睢阳事,用笔精炼,而描摹传神。碑志中,如《平淮西碑》,采《诗》《书》之体裁,结构篇幅宏大,语言典重,淋漓尽致。墓志铭如《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清河张君墓志铭》、《柳子厚墓志铭》、《南阳樊绍述墓志铭》、《贞曜先生墓志铭》等,均能据传主特点,别出心裁,尤擅细节描写,以二三琐事表现人物典型特征,构思巧妙有趣。然而,在大量墓志铭中,也有些“谀墓”之作,为时人所讥。《祭十二郎文》是抒情文中的千古杰作,突破传统祭文的骈体写作习惯,句式极其口语化,絮絮叨叨,不知所云之中,更见其伤痛欲绝,令人感动。韩愈还有一种“不可时施,只以自嬉”之作,如《毛颖传》,以虚构手法,为毛笔作传,滑稽传奇,隐喻现实,对后世有一定的影响。
韩愈的古文,或长或短,亦庄亦谐,如《进学解》、《杂说》、《获麟解》等。或问答,或铺陈,或比喻巧妙,或构思奇特,形式活泼,不一而足。为人所称道者,多短小精悍,针砭时事,刚劲犀利。其中尤以《杂说四》为胜,“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文章以马喻人,讽刺了世有高才而无伯乐的悲剧,呐喊对人才在乱世中不得施展的不平之鸣。韩愈为文,善于化用前人语言,提炼口语,如“蝇营狗苟”(《送穷文》)、“同工异曲”、“俱收并蓄”(《进学解》)等。
韩愈亦工骈文,骈文一直是他创作的独立文体类型,如《除崔群户部侍郎制》、《择言解》、《上兵部李侍郎书》、《好恶箴》)、《殿中少监马君墓志》、《奏汴州得嘉禾嘉瓜状》等多种文体,事实上,在韩愈等古文家的文章中,往往大量地吸收了骈文的对偶、声韵等技巧和方法,因而,韩愈的古文成就并非完全是以排斥骈文为代价的,其古文成果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成就了唐中叶以后骈文文体的革新。
韩愈诗歌理论在某种程度上与其古文理论有暗合之处,重视情感的抒发,“抒忧娱悲”(《上兵部李侍郎书》),提倡创新,主张依循主观之想象裁剪意象,以达到不因循的效果。韩愈本以古文著名,其诗歌亦有不少佳作。有朴实平畅者,如《归彭城》;有清新隽永者,如《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平淡而有味;有雄大怪奇者,如《石鼓歌》;有朴素无华者,反映社会现实、庙堂得失、百姓疾苦,如《归彭城》、《龊龊》、《汴州乱》、《县斋有怀》等,继承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的传统,语言平实流畅,接近白居易、张籍的风格;还有清新隽永者,如写景咏物诗《山石》、《南溪始泛》、《杏花》,抒情诗《题驿梁》、《答张十一功曹》等,堪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韩愈“以文为诗”,首先,把散文的篇章结构、句式、虚词等运用于诗歌创作,使诗的形式散文化,如《南山》等,诗体散文化,固然使笔法自由流畅,情感表达更为详尽,然而,也极易破坏诗歌本身的纯粹,使其丧失张力与完整性。其次,以辞赋家铺张雕绘的手法为诗,如《月蚀》等,排比层出,满篇雕绘,《城南联句》写长安诸物,亦是如此。这种形式固然奇特张扬,但堆砌晦涩。第三,以议论入诗,有时甚至通篇议论,如《君子法天运》,通篇用《荀子》的议论和语句为诗,味同嚼蜡,过分的议论严重削弱了诗歌的美感,沈括批评说:“退之诗,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然终不是诗。”韩愈诗歌创作,重技巧,求新奇,用字奇谲,用韵险怪,喜用拗句,即使是文意平浅的诗句,亦喜用奇字奇韵,如《陆浑山火》,全诗字眼古怪,陷入了填砌僻语生字、押险韵的文字游戏之中,虽是吐奇惊俗,然斧凿痕迹太重。
后人对韩愈诗歌褒贬不一,颂扬者如司空图说:“驱驾气势,若掀雷挟电,撑抉于天地之间。”(《题柳集后》)赵秉文以为“昌黎以古文浑灏,溢而为诗,而古今之变尽”(《与李孟英书》),叶燮说“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原诗》)。而贬抑者,如陈师道以为“退之于诗,本无解处”(《后山诗话》),章炳麟诸人对韩诗也多贬词。陈三立说:“不能病其以文为诗,而损偏胜独至之光价。”(《题程学恂〈韩诗臆说〉》)论断较为公允。“唐代诗歌一变于陈子昂,再变于李白,三变于杜甫,四变于韩愈。”(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韩愈对诗歌进行了大胆的创新和探索,在一定程度上回挽了大历以来的浮荡诗风。韩愈另辟蹊径,以其奇崛险怪的诗歌创作,开创了一派诗风,完成了唐诗一大变,正是其自树立、不因循的古文创作思想的延续。他为中国诗歌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对宋代以后的诗歌产生了正反两方面的影响。
韩集古本,有宋方崧卿《韩文考异十卷》,为朱熹校定,最为精善,然传本颇少。南宋魏仲举《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文集》为庆元六年刻于家塾, 1912年涵芬楼出版影印本。廖莹中世堂本《昌黎先生集》、《外集》、《遗文》(明徐氏东雅堂翻刻)最为通行。1930年,商务印书馆出版《韩昌黎集》。2010年,中华书局出版了刘真伦、岳珍校注的《韩愈文集汇校笺注》,全面汇集宋元旧注、宋元及近代学术笔记,以及十多种明清至近代韩集注本和韩集校勘专著中的相关内容,史料发掘方面较前人有所突破。清朝顾嗣立、方世举、黄钺各有韩愈诗集单行注本,其中以方世举《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较佳,2012年中华书局有再版。195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采集多家论说,重新系年编排,考释详备,2007年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