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02 11:09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黄黎星



【国学经典导读】

尚书导读

 黄黎星


《尚书》,书名的含义是“上古之书”,它广泛记载了虞、夏、商、周君王的文告以及君臣谈话的记录,是上古时期历史文献的汇集,可以说是我国古代史学的发轫之作。从古代文献典籍流传的情况来看,记载中国春秋以前的上古史的内容虽有所留存,但散布于各处,而且大多以神话、传说的面目出现,令人难以信服,而《尚书》以“上古皇室档案汇编”的形式呈现,一直受到特别的重视。虽然,围绕着《尚书》的“今古文之争”,真伪书之辩,篇目之内容,以及篇章之割裂增减等问题,历来聚讼纷纭,但是,《尚书》作为儒家经典,它垂范后世已两千多年,经过历代学者的刮垢磨光,分析考辨,阐释发挥,其史料价值、历史文化价值都值得珍视。

 

《尚书》,先秦时只称为《书》,汉代始称《尚书》,含有尊崇之义,尊其为“上古帝王之书”。至汉代,《书》被尊为经典,立为官学,所以又称《书经》。现今通行本《十三经注疏》中的《尚书》,分为《虞书》《夏书》《商书》《周书》四部分,共五十八篇(另,卷首有系名孔安国撰的《尚书序》一篇)。这是唐孔颖达奉敕编撰《五经正义》时所定,实际上是《今文尚书》和《伪古文尚书》的合编本。

《尚书》的文字、版本、篇目等问题,历来聚讼纷纭,其流传、演变的情况,简述如下:

先秦时期,已有《书》的流传和学者的研习,先秦诸子著作中颇有引述。相传,孔子曾经对于《书》的各篇加以删定,“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并将其作为讲学授徒的经典教本(《汉书·艺文志》)。

至秦始皇禁民间私藏“《诗》、《书》、百家语者”并加以收缴、焚烧,《书》多残缺。“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史记·儒林传》)伏生名胜,曾为秦博士,所藏之《书》,当为秦王朝的官方定本,但已残缺,只剩下二十九篇。伏生讲授及生徒传习《尚书》,采用当时通行的隶书写成,所以叫“《今文尚书》”。自伏生数传,有欧阳、大小夏侯三家“《今文尚书》”立为官学。

汉代还有“《古文尚书》”出现。“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汉书·艺文志》)孔安国得到的孔子旧宅壁中书,其中《尚书》是用先秦古文字写成的,共四十五篇,比伏生所传的“《今文尚书》”多出十六篇。

《汉书·艺文志》记载,西汉末,刘向、刘歆父子先后领校皇家藏书,用《古文尚书》校勘今文本,校出今文本脱简及异文各若干。刘歆曾想将《古文尚书》等立为博士,遭到当时五经博士的反对,引发了所谓“今古文之争”。《今文尚书》在汉代始终立于学官,《古文尚书》则只在民间传习(汉魏西晋之时也曾短暂立于学官),但经贾逵、马融、郑玄等学者的提倡,逐渐在学界产生了较大影响。

经汉魏之际的社会动乱,以及西晋“永嘉之乱”后,伏生所传的《今文尚书》与孔安国所献的《古文尚书》同遭乱世战火残毁。东晋元帝司马睿执政时,豫章内史梅赜奏献《古文尚书》,分四十六卷,共五十八篇,除《舜典》一篇外,每篇都有孔安国的《传》,卷首有孔安国的《尚书序》。由于传授无稽,后代学者又考定为伪书,所以梅赜所献之本被称为“《伪古文尚书》本”。然而,从东晋至隋唐,大多数学者都相信这就是真正的孔壁所出《古文尚书》及孔安国所撰之《传》。陆德明为之作“音义”,刘炫、刘焯为之作“疏”,在学术界颇有影响。唐太宗时,孔颖达奉敕编撰《五经正义》,就采用梅赜所献“《伪古文尚书》”为底本作《尚书正义》,为官方定本,公开颁行。宋代又把它编入《十三经注疏》,一直流传到今天。

从宋代开始,就有学者对“《伪古文尚书》本”的真伪进行研究考辨,南宋的吴棫、朱熹,元代的吴澄等,曾有所辩难、质疑、论析。明代的梅鷟撰《尚书考异》,力排《伪古文尚书》,找出了相当的证据。到清代,阎若璩撰《古文尚书疏证》,惠栋撰《古文尚书考》,严密钩稽,辨析详明,证据确凿,对《伪古文尚书》决疑定谳。阎若璩、惠栋均认为是梅赜作伪,而清中叶的丁晏撰《尚书余论》,则指出真正作伪《古文尚书》的是魏国的王肃。

然而,根据学者的考辨分析,《伪古文尚书》并非全伪,伪者仅二十五篇,其余三十三篇,实际上就是伏生《今文尚书》本的二十八篇(《伪古文尚书》以伏生今文《尚书》本二十八篇,《盘庚》出两篇,加《舜典》、《益稷》、《康王之诰》凡五篇,为三十三篇。)可见,《伪古文尚书》乃是古文本与今文本的混合本,只不过,其中的“古文”并非孔壁所出的真古文。此外,《伪古文尚书》中冒名孔安国所撰的《尚书序》和《孔传》也是伪作。对今天通行本的《尚书》的研读,需要注意到这种真伪杂糅的情况。

今本《尚书》虽含有伪作,却也保留了大量真实的成份,尤其是其中所保存的伏生今文《尚书》二十八篇,基本是先秦时代文献。即使是伪作的《古文尚书》二十五篇,其价值虽因其为伪而稍损,但毕竟为时代较早的魏晋时代所编撰,其所依据的材料有不少现在已经见不到了,所以也还是有重要价值的篇章,也还是研究华夏上古历史必不可少的文献。

《尚书》的内容,以记言为主,间有简略记事。它广泛记载了虞、夏、商、周君王的文告,以及君臣谈话的记录,其类别、体制,托名孔安国所撰的《尚书序》归纳为六种:典、谟、训、诰、誓、命;孔颖达撰著的《尚书正义》,加上征、贡、歌、范四种而成十种。《尚书》的篇章基本上为典、谟、训、诰、誓、命六种文体所涵盖,所以,《尚书》的文体也习称之为“典谟训诰之文”。“典”者,典册尊严之义,记载尧舜之德教,可作为后世效法之典范,有《尧典》、《舜典》;“谟”,嘉谋嘉猷之义,记载禹、皋陶、益稷等赞襄谋划之道,有《大禹谟》、《皋陶谟》等;“训”,诲导儆迪之义,敷奏陈说之辞,如《伊训》。“诰”,告也,晓谕臣民之辞,如《大诰》《康诰》《酒诰》《召诰》《洛诰》《汤诰》,而《盘庚》、《梓材》《多士》《多方》等篇,虽然不以“诰”名篇,也属于“诰”体。“誓”,约也,约信于士民之辞,多属于“誓师”,如《甘誓》、《汤誓》、《泰誓》、《牧誓》、《费誓》、《秦誓》等。“命”,令也,戒敕臣下之言,如《顾命》、《文侯之命》、《说命》、《微子之命》、《蔡仲之命》、《毕命》、《冏命》等。这六种体裁,曾被古代学者比拟于《诗经》的“六义”,对后代的文体模式的发展影响极大。秦汉以后,各个朝代的制诰﹑诏令﹑章奏之文,都明显地受《尚书》的影响。刘勰《文心雕龙》在论述“诏策”“檄移”“章表”“奏启”“议对”“书记”等文体时﹐也都溯源到《尚书》。

《尚书》分为《虞书》《夏书》《商书》《周书》四部分,其中,《虞书》五篇,为《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益稷》,记载的是我国上古唐、虞时代的历史传说,有唐尧禅位给虞舜,虞舜与大臣禹、皋陶等关于社会、政治、文化的谈话等,这都以虞舜为中心,所以称为《虞书》。其中的《大禹谟》被认定为伪作。

《夏书》四篇,为《禹贡》《甘誓》《五子之歌》《胤征》。其中,《禹贡》记载了夏禹治水之后全国的地理面貌,《甘誓》则记载禹的儿子启征讨诸侯有扈氏的誓师辞,都是夏朝初期的事情。《禹贡》的内容,未见征引于先秦时期的任何著作,可能出现的时间较晚,但它是我国古代对地理面貌做出综述的第一部文献,学术价值极为重要,人们现在普遍把它作为战国晚期左右的地理文献看待。《甘誓》一篇,已出现于战国前期学者墨子的著作中,文字和今本《尚书》大同小异。而《五子之歌》和《胤征》被认定为伪作。

《商书》共有十七篇,第一篇《汤誓》,记载商汤伐桀之事,被学者认为是后人追叙的历史传说,《盘庚》上中下三篇,记载盘庚由奄迁都于殷时告谕臣民的讲话,则较具有记录原始演讲文辞的特点。《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三篇,记载商朝末年的事,后两篇与商纣王、西伯姬昌有关。《商书》中的十篇(《仲虺之诰》《汤诰》《伊训》《太甲》上中下三篇,《咸有一德》、《说命》上中下三篇)被认定为伪作。

《周书》共有三十二篇,其中十二篇(《泰誓》上中下三篇、《武成》《旅獒》《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陈》《毕命》《君牙》《冏命》)被认定为伪作。其余二十篇,可以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是《牧誓》《洪范》《金滕》《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无逸》《君奭》《多方》《立政》十四篇,这十四篇内容非常丰富,主要集中于周武王伐纣灭殷、西周立国之后巩固政权统治的情况,当时最重要的政治家周公姬旦是一系列政治军事活动的核心人物。这部分内容,是全部《尚书》的精华所在。后一部分是《顾命》《康王之诰》《吕刑》《文侯之命》《费誓》《秦誓》六篇(其中《顾命》和《康王之诰》从性质和内容、文字来看,应属同一篇)这六篇中,时代较早的,是西周前期,时代较晚的,则在春秋中叶。前四篇应属于周朝中央王室的档案,后两篇则分属于鲁国和秦国的档案记载。一般认为,除去被认定为伪作的十二篇外,《周书》的二十篇都是可靠的历史档案文献。至于《洪范》一篇,记载箕子与周武王的谈话,内容主要是五行学说,有部分学者认为它是战国时期五行学家兴起以后的作品,但也有学者认为,五行学说起源很早,《洪范》即其渊源。总之,《周书》的二十篇都是研究周代历史的重要原始资料。

纵观《尚书》的全部内容,可以归结为三大类:第一,关于尧、舜、禹、皋陶、启等人上古时代的圣王、贤臣治理天下、厚生爱民、禅让帝位等历史传说;第二,关于殷周鼎革之际、西周王朝建立之后的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内容,以周公旦为核心人物,记载了他的言论、活动。第三,是一些零散孤立的档案,所属时代不同,往往各篇只涉及某一事件,和其他篇章没有直接的关联。

《尚书》在中国学术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首先是因为它保存了我国上古时代重要的、甚至是仅见的政治历史文献,成为后代了解和研究上古历史的文献依据。早在先秦时代,孔子、孟子、墨子、荀子等大师,以及《左传》《国语》《韩非子》《吕氏春秋》《礼记》等书,都曾引用过《尚书》的内容,来作为阐述历史和建构理论的依据。汉以后直至今天,关于尧舜及夏商周时代的历史,很多都是以《尚书》的记载为蓝本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太史公司马迁撰写《史记》的《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鲁周公世家》《宋微子世家》等篇目时,就全文引用了《尚书》的《尧典》《皋陶谟》《西伯戡黎》《洪范》《金滕》《微子》等十一个篇目。

汉代自武帝时《尚书》被立为《五经》之一,并设立博士以后,官学和私家研讨《尚书》之风都十分兴盛。经典地位的确立,无疑也引发了对其思想、文化、哲学、伦理、政治、经济、地理等诸多方面的广泛而深入的探究。以《尚书》为主要依据,儒家确立了圣王系统与王道政治典范;《尚书》所记载的上古文明肇始的“典范”事例,也为后代学者所津津乐道,推阐褒扬。《尚书》中体现出的儒家所推尊的“仁政”“孝治”“民本”“修德”“任贤”等思想观念,一直受到重视,尤其是《周书》中与周公旦相关的各篇,对后世政治思想影响巨大,堪称儒家思想的渊薮。

《尚书大传》记载孔子弟子子夏之言曰:“《书》之论事,昭昭如日月之代明,离离如参辰之错行。”说的是《尚书》记言叙事,条理清晰,明白晓畅,在当时应该是十分生动的语言表述。但是,由于时代悬隔,难免造成了训读上的困难,艰深晦涩。唐代学者韩愈就在《进学解》中称:“周诰殷盘,佶屈聱牙。”而南朝梁刘勰在《文心雕龙·宗经篇》中则说:“《书》实记言,而训诂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的确,因古今方言的不同,文字有通假等原因,所以,解读《尚书》的内容,必须借助文字训诂的解释,实现古今语言表达的“转换”。

《尚书》的属性,是记言兼记事的我国最早的一部史书,但同时也可以看做最早的一部散文著作,看做是我国散文的源头。当然,《尚书》作为政治文献的汇编,具有相应的特点,文辞古奥,风格朴素,但不少篇章,表达很精当,还使用了比喻等修辞手法,有一定的感情色彩和形象性。例如,《商书·盘庚》围绕殷王盘庚迁都之事,记叙了迁都前后盘庚对贵戚近臣、庶民百姓所发布的谈话和命令,一般认为,它是较为接近真实状况的盘庚当时的演讲辞,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有很强的说服力。借助前人的注释解说,就可以领略其不假修饰的质朴之美,如:“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比喻生动贴切,含义深沉,至今还以“有条不紊”、“星火燎原”等成语的形式在人们的口头流传。

历来注释和研究《尚书》的著作很多,具有代表性的有唐孔颖达的《尚书正义》,宋蔡沈的《书集传》等,而清代学者孙星衍历时二十余年完成《尚书今古文注疏》,是比较好的注本。近人曾运乾的《尚书正读》(中华书局,1964年版),是较好的读本。顾颉刚及其弟子刘起釪的研究著作《尚书校释译论》(中华书局,2005年版)是集大成之作,此书专释《今文尚书》二十八篇,以唐开成石经本为底本,参以唐以前的文献、出土文物及石刻中所涉及的相关资料,兼采段玉裁、陈乔枞、皮锡瑞诸家的研究成果,对《尚书》文本详加比勘校订而成。每篇均分校释、今译、讨论三项,几乎巨细无遗地汇集了有关《尚书》文字考释和专项问题研究方面的成果,堪称《今文尚书》注释的集成之作和有关《尚书》问题的百科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