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 屋
张 茜
有些事情,一开始就注定了过程和结果,只是被安排进入角色的人,是丝毫觉察不到的,人们认真而努力地演绎着自己的故事,到了结尾才恍然大悟,这犹如廊桥和我。
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很大”,她是华夏源头的夏朝古都——夏县。黄河水是我的摇篮,搁现在,从家门口到黄河沿上,骑电摩就可到达。小时候,我常站在河边,凝视宽阔平坦的黄泥巴水,驮着油亮波滚,快速前去,不知她离开我要去哪里。后来明白,她竟然去向了大海。长大后我在东南沿海福州安身立命,哦,是黄河将我驮来的。
小学那几年里,得空我就往隔壁金叔家跑,去看他家炕下墙上的那幅画——“清明上河图”。我并不知那幅画的深刻意义和珍贵程度,只是喜欢,喜欢那样的繁荣景象,喜欢那座桥飞扬在一条河上。
读完高中,我很幸运,进厂当了一名工人,青春昂扬,铆足了劲儿地干。一个同学也很幸运,如愿上了大学,这在那个贫困县,当属凤毛麟角。大一暑假,他从遥远的地方回到家乡,有几个早晨或下午,我们一起沿着他们村外的田间小路散步,庄稼青绿,无际地铺陈开去。我们只是走着,不说话,他的耳朵里塞着耳机,嘴里叽里咕噜念英语,我感觉很正常,也挺好。走完了回到他家,也还不说话,我会和他的父母说一些工作、生活上的事情,他听着也就笑笑。屋里只剩下我和他时,他会讲一点外面的事情。他说有一部电影叫《廊桥遗梦》,我没接话,他似乎也讲了电影的内容。他的歌唱得很好,他说唱首歌给我听,我点点头。小院儿里的台阶上、我的周身便萦绕着他好听的歌声: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千年万载永远不忘……
廊桥,黄土高原上从来没有的圣物。我们的河上没有桥。想必是风大立不住?初中上学路上,大风总是把我从左边吹到右边,我双脚使劲儿抓住地面,真担心悬空而起。想必是除了黄河,村子周围的小河水都很薄,涨水的时候大人背小孩,涉水而过。我没有大人背,以致一二十年的梦里,都困扰着过不了河, 或是摔在河里哭着醒来。
我不知廊桥是什么样子,感觉她离我如洪荒般遥远和缥缈。所以,我迁居福州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想办法看了一次《廊桥遗梦》。紧盯廊桥,闪出一次双眼聚焦一次,还想透视,还想走进。并安然释怀,哦,桥上还盖着屋子。
那天他讲过《廊桥遗梦》后,廊桥便住进了我心里。那天他唱过《友谊天长地久》后,漫漫岁月里,每每相逢这首歌,眼帘便溢出丝丝蓝雾。
写作的经年行走,消除了我对闽地山连山的压迫感,进而融入碧水青山,变身一尾快乐的“鱼”。寿宁有廊桥,脑海浮出《廊桥遗梦》。寿宁有廊桥,拍了电影《爱在廊桥》。
心里的那座廊桥寻到了寿宁“屋子”,释然、等待、期盼。盼来一次要去的机会,又擦肩而过。后来,生出勇气,驾车进山——去看廊桥。
河流啊,在寿宁,坠入幽深涧底,一如奔腾游龙,嘶鸣、吼叫,声声不绝。河岸上,这边依山住着十来户人家,那边是突起入云的望不断的大山,我发愁,愁断肠子地绝望。一座长长的木廊桥,身形柔韧舒展,头戴精致屋顶,身披密密雨披,横卧深河之上,修补断裂。我抚摸那烟黑色的一块块密密相缝的风雨板, 抬头仰视那色彩华丽的藻井,双手合十,从心到额,祭拜供奉的神像。坐在厚实的长条木板凳上,眯起双眼,松散身架,回家了。
这里的人只称这桥为桥屋,尽管它是享誉世界的“贯木拱廊桥”。贯木,是建筑界的专业术语,俗话叫编木。编木技艺颇为精湛,能将盆口粗10多米长的一根根圆木,横空编织成一座座躬身木桥,长的数十米,短的10多米,都堪称“世界之最”。
寿宁盆地小巧,青山匝绕,雨水丰沛,溪网密织。《寿宁待志·城隘》记载:城囿万山之中,形如釜底,中隔大溪。
汴水虹桥,从宋代《清明上河图》中起步,辗转南下,行至明朝,架在了寿宁城中的大溪上,解决了莽林丛中的千年叹息。还因地制宜在桥面上盖起遮雨屋廊,既是屋子,便有花窗, 圆形、方形、葫芦形、五角形。还有望台,类似于阳台。站在一方望台上,双手凭栏,远眺山脉绵延起伏,在天幕上画出飘逸曲线,V形沟壑里装满蒸汽水雾,如诗如画,如梦如幻。清亮的河水相拥而来,穿过足下桥板,奏起大合唱,哗哗地远去。既是屋子,便有屋脊宝鼎。一座廊桥,有时当中一个宝鼎,有时一排等间距三个宝鼎,华美而具烟火气。屋脊两端翘角舞出优美线条, 展现山村艺术符号。屋内也步步完善,廊柱挂起楹联,“影摇波底月,人渡镜中梯”,墙壁彩绘“八仙过海”“唐僧西天取经”“桃园结义”,还置上木床、大长板凳、神龛,供起神明, 香烟氤氲,成为山民的聚集地。之后开枝散叶,一个村庄一座桥,一条溪流数座桥,这取决于村子的经济实力。村桥必建于水尾之上,除了过河、避雨、聚集、公共使用,更重要的是拦住了风水。心安即是强大,精神的力量超越数字和语言。
想来,我何尝不是,从《清明上河图》上的汴水虹桥出发,由黄土高原到东南沿海,跨越1700多千米,落脚在闽地桥屋里。我和他的同学友谊,也果真天长地久。漫长雨季里,天地植物一如浸泡在水中,湿漉漉地膨胀, 桥屋抵挡一切,屋里宛若汴水虹桥上的另一种繁荣景象。各家大人小孩,早先披蓑衣,后来撑雨伞,来到桥屋大家里。男人们聊田里活计、掌故时政,也有打牌喝茶。女人们嘴里说着丈夫孩子、家长里短,手中也不空闲,早先是各种编织,针线的、毛绳的、竹篾的,后来是唱歌跳舞做健身操。娃娃们看书、跳绳、打弹珠,嘻嘻哈哈讲故事。有些猫狗,也随主人一起前来,热热闹闹,祥和快乐。生产队那会儿,桥屋上是放置农具和分稻谷的地方。稻谷在田里脱成粒,运到桥屋,队长和会计、出纳根据各家人口,分成一堆一堆, 抹平每个谷堆顶部,郑重地盖上谷印,以防君子。谷印,是盖谷堆的印章,是刻在方木块上的“福”“寿”“平安”等吉祥词或姓氏。到了晚上,桥屋里空荡荡清寂下来,夜色蜂拥而至,黑黢黢,令人产生诸多想象。下晚自习的孩子,无论男生还是女生, 路过桥屋,定是百米冲刺。那种留恋、温暖、惧怕的爱,陪伴孩子们长大。由是,桥屋成为他们的精神家园。
桥屋,与岁月同行。血雨腥风年代,那座“蜈蚣桥”,长达40多米,背负一个连的红军战士,来往两岸,打击敌人。一个深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山洪暴发,冲毁“蜈蚣桥”。龟缩已久的敌人,以为时机来临,包围了宿营在犀溪李家山的这部红军。情急时刻,李家山9个交通员,一边动员全村乡民出动拦截敌人,一边跑向山林,砍回大杉木,扎成木筏,成功摆渡红军突出重围。新中国成立后“蜈蚣桥”重新架起,也叫“红军桥”。廊桥、桥屋之所以数百年地屹立河流之上、风雨之中,皆因造桥师的智慧。我在廊桥博物馆里,逐幅图片、逐个文字,品读、思考,迷醉、喜爱。我明确意识到,这个情愫不仅来源于我的《廊桥遗梦》,还来源于生我养我的父亲,他是个盛名夏县的好木匠。父亲弯腰刨木,刨花儿卷曲身子,轻盈落地。我一朵一朵捡起,带去学校课间玩儿。在父亲的催化下,刨花儿脱离母体形成的形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难以将其展开。我展开它,手一松,又卷回,赋予你婉约之柔美。榫头、卯槽是我那时的乐高,按上、拆下,反反复复,乐此不疲。馆里一面墙上,贴着一幅巨图,图上排满了木匠工具,大锯、二锯、开锯、手锯,大凿、小凿、长凿,短凿、扁凿、方凿、圆凿……它们是那样鲜活,那样富有生命力,我最喜欢的是墨斗儿、直尺。
整个下午,我待在廊桥博物馆里,了解、依恋,不舍离去。
寿宁廊桥博物馆(龚健 摄)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