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明戏,岚岛戏曲的活化石
黄锦萍
我长期从事艺术工作,居然最近才第一次知道平潭有个剧种叫“词明戏”,内心多少有些忐忑,这个曾经濒危的小剧种,如果不是胸怀使命的乡贤林心惠倾力拯救,如果不是词明戏传承人含泪复出,恐怕今天也看不到了。
福建是全国著名的戏曲之乡,仅木偶表演形式就有提线木偶、布袋木偶,还有巨型木偶“霍童线狮”。提线木偶与词明戏扯上关系多少又让我有些意外,词明戏究竟长得什么样?是戏还是偶?我真想好好了解一番。车子开进敖东镇苍海村时,迎面竖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刻着描红大字“中国词明戏之乡”,好大的口气,好足的底气,充满着文化自信。
有两句诗这样描绘敖东镇苍海村:“慈寿桥边波光映,苍霞四凤印月潭”,文人最善于发现诗情画意的乡村风光。敖东镇苍海村位于海坛岛南端突出部,历史上临海滨水,与坛南湾比邻,是平潭南部地区重埠,也是民间民俗文化的集聚地,“词明戏”的发源地。为了让我更直观地感受词明戏的艺术魅力,剧团专门在清代建造的霞海禅寺古戏台上,为我上演词明戏专场,待遇太高了。演的剧目是《天官》片段,说的是天仙下凡庆贺盛世的故事。看来演员及演奏者们做了精心的安排。但只见小小的古戏台上搭了个小戏台,那是为表演木偶准备的,台前木偶七八个,台后演员七八个,台下演奏员也差不多七八个。锣鼓点响起,提线木偶程式化出场,“天上玉帝,因下界福主,乐善好施,阴功浩大……”抑扬顿挫的道白之后,高腔亮嗓了,一下子就让我触摸到词明戏的脉搏。那高腔实在是高,仿佛听到了“海豚音”。
平潭词明戏,发轫于明末清初,浙江余姚林氏艺人因清朝统治者入主中原战乱,遁居平潭敖东镇苍海村北头自然村,并以此为戏剧根据地,传入福清、长乐、宁德、福安、罗源、连江、闽侯等地。词明戏为平潭有史以来最古老的戏曲剧种,类似于江西弋阳腔系统的“四平戏”,比“闽剧”于清代道光年间传入平潭要早近200年。词明戏上承昆曲,词牌与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时代的“元曲”相似,人物对白为“国语”,普通话中带有北方词汇。词明戏相传为宫廷戏,随南明隆武政权迁徙流落到市井民间。原来,词明戏有昆曲的遗传基因,又与古老的“元曲”近邻,曾经“高大上”的宫廷贵族身份,即使流落民间,依然风骨犹存。
词明戏原名“高腔”,在余姚腔、弋阳腔(含青阳腔、四平腔)的基础上,随着词明戏艺人的迁徙与逃亡,所到之处,广泛吸纳了当地的戏曲音乐、民族民间音乐、舞蹈音乐、道教音乐、地方方言等精华,不断完善丰富,形成自己独特的唱腔。据记载,清道光年间,平潭苏澳山桥、敖东安海戏班赴平潭东庠岛演出,突遇风浪,身葬鱼腹,后东澳班亦告停锣,惟余苍海苍霞垄林家班亦在风雨飘摇中坚韧苦撑。缘于人才或缺及演出成本,词明戏遂由人物表演改为提线木偶、傀儡布袋戏,期以繁衍生息。其实,词明戏从古至今一直保持着三种形态:提线木偶戏、人演词明戏、手动布偶戏。小场面演出,比如答谢神明,节庆民俗活动等,用7条线提线木偶表演,大场面则用人表演。最珍贵的当属提线木偶的榫头机关,从宋代一直沿用至今,福建省戏剧专家来考察词明戏时,发现了这个“榫头机关”,非常惊讶,说是之前只在宋代的绘画中看到,没想到在词明戏的提线木偶中看到了。半个多世纪以来,平潭词明戏艰难生存,几乎成遗响绝唱,但其内盈外溢的音乐元素和曲调范式,已深刻融入本土诸多戏曲、音乐艺术之中。在闽剧、平讲、排只鼓吹、十番伬、道乐、儿歌童谣、盘诗对歌、喜娘文化,甚至哭丧歌等都能感受其艺术的深刻脉动。
说起词明戏,年近80高龄的第9代传人林文远滔滔不绝。他介绍说,早期词明戏后台有5人乐队,乐器为清鼓、小锣、大锣、大钹和钹。因此词明戏又称“三下响”。演唱时,采用帮腔形式,前台干唱,后台帮腔,前后台音高有8度之差。此外,演唱时往往速度较快,具有“字正音少,一泄而尽”“一人演唱,数人接腔,名为一人,实出众口”的弋阳腔特色。词明戏角色行当分为生、旦、净、末、丑、外、贴7个角色,艺人自称“梨园子弟”。文戏里,生、旦科介变化不多,注重通过唱段抒发内心情感和特定情境,保留了南戏中旦角重唱的遗风。丑角随时插科打诨,活跃气氛。早期武戏掺入特技表演,打斗场面精彩。
乡贤林心惠说起一段辛酸往事:1958年在已故的第7代词明戏老艺人林日福墓地,挖掘出被埋藏在地下的100多本词明戏曲谱,遗憾的是100多本曲谱只保存了30多本,其余的都腐烂了。1959年,福建省文化厅重视词明戏的挖掘抢救,时任平潭文化馆馆长的林光龙曾带着工作人员,驻扎苍海村整整两年,挖掘修补唱词、排戏,整理相关资料。第8代传人林光晧、林光铨、林光发、林光泰等老艺人成立了词明戏业余剧团,搜集到传统剧本46本。剧团于1961年9月赴省里演出,获得省文化局颁发的“词明戏枯木逢春,百花园增添一色”锦旗一面,4位老人被福建省文化局授予“词明戏四大老艺人”称号。随后,省戏曲研究所拨款资助兴办木偶剧团,以“木偶加闽腔”的演唱形式在全县巡回演出。随着“文革”开始,词明戏在破四旧中受到冲击。不仅演出停止,连剧本也散落民间不知所踪,服装、道具和木偶头像均遭焚毁,词明戏从此销声匿迹。
值得庆幸的是,福清与平潭当年因戏交流密切,通过林文远找到福清词明戏老艺人的后代。在福清沙埔镇,林心惠找到了当年林氏传人的后代,他们从房梁上取下一个红布包,将裹得严严实实的红布包打开,居然有27本已经破损发黄的唱谱,竟是当年平潭苍海村林氏词明戏老艺人赠与福清林氏演出用的唱谱,其中两本还是清光绪年间的唱本,太珍贵了。“原本想花钱买回,他们不仅不要钱,还煮了早年平潭人待客的糖水蛋汤给我们喝。”林心惠激动地说,这些在别人眼中不值一文的古旧唱本,福清的老艺人视同生命般珍惜,为了防潮防盗,一直挂在老房子的梁上,让人感动不已。
“海坛岛,平讲班,台搭官帽山,丈夫去做戏,妇女管田山,演过六月四,还有八月三。”这是当地民间流传的歌谣,也是词明戏的真实写照。而到了2018年,世代传唱的词明戏,几乎看不见了,整个苍海村,就剩下第9代唯一传人林文远会唱,而年过八旬的林文远年老体弱,再不抢救,词明戏随时可能成为绝唱。离开苍海村30多年的林心惠动情地说,从小听着词明戏长大,词明戏已经成为我乡村记忆的根脉,无论走多远,词明戏在,家就在。当林心惠第5次踏进林文远的家,曾发誓永不出山的林文远被感动了。林文远说,词明戏先后经历了“三起三落”,爱恨交加,演词明戏的人实在是太苦了,已经不敢轻易拾起祖传的技艺。是林心惠的真诚和执着打动了林文远,他终于答应出山,拯救词明戏。当天晚上,林文远彻夜难眠,第2天一睁开眼,就开始准备剧本。林文远说,词明戏“复出”的路不好走,族里十几岁的孩子在上学,二三十岁的在工作,能来学习的,只有同辈的堂兄弟和下一辈的侄儿,可他们也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一点戏曲基础都没有。
苍海村霞海禅寺宫庙里,词明戏古戏台被帷幕装饰一新,挂着红灯笼与红帷布的老戏台光华重现。老艺人林文远双眼闪着光含着泪,在他的记忆中,上一次这样的大型演出已经是50多年前了。经过3个多月的强化训练,一群平均年龄超过50岁的林氏族人,提着木偶,吹着唢呐,拍着铜钹,敲着大小锣,唱着古老的词明戏曲,磕磕绊绊地完成了词明戏“复出”的首场演出。在一旁观看演出的林心惠感动不已:我已经看到词明戏的生命体征了,都是那么大年龄的人了,能学成这样,已经超乎我的想象了。
词明戏前世命运多舛;今生韶华重现。百年古戏台留住词明魂,老腔唱古韵自有传承人。词明戏,岚岛戏曲的活化石,一定会在新词明戏人手中发扬光大,成为中华戏曲长廊中,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平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