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凤凰——平和克拉克瓷涅槃记
李建成
一
几年前,我在厦门大学叶文程教授的指导下,向旅菲华侨收藏家蔡乌石先生的亲属购买了一批明清时代的古瓷器,其中有一件青花高足果盘。叶文程教授说是明代嘉靖年间景德镇产的青花瓷器。叶教授是我国知名的古陶瓷专家。他说:从这高足果盘的造型和图案看,是属于克拉克外销瓷。
我不解地问:“中国瓷为何叫一个洋名字?”叶教授耐心地讲述了克拉克瓷的由来:1603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成立不久,就在马六甲海峡截获了一条葡萄牙商船,船里载有大量中国产的丝绸、陶瓷等货物。船上的瓷器约10万件,被分别在荷兰各港口拍卖,成为东欧各国豪贵竞相抢购的奢侈品而轰动整个东欧。因不知这些瓷器在中国的产地,人们就以这艘葡萄牙商船的船号“克拉克”(Krak)称呼这批瓷器,叫“克拉克瓷”。约定俗成,从此,人们便把中国销往东欧的瓷器都称为“克拉克瓷”。
克拉克瓷有个特点:产品多为盘、碗、瓶、军持等,盘外壁一般有8至12个扇形开光,开光内画有花卉、吉祥图案,既有欧洲人趣味又保留中国人的传统文化……
我的老朋友、《收藏快报》总编辑余光仁先生送我一套2010年的《收藏快报》,告知我该报从2010年4月份开始,连载了中国古陶瓷学会陈立立教授撰写的15篇关于克拉克瓷的研究论文,图文并茂,使我对克拉克瓷有了粗浅的了解。
二
2012年4月中旬,我们参加由福建省委原副书记、省炎黄文化研究会会长何少川先生率领的“走进平和”采风团来到平和县。得悉平和县是明清时期克拉克瓷的主产地,是克拉克瓷的故乡,便有了采写平和克拉克瓷的冲动。
4月20日上午,在平和县新闻中心副主任黄荣才先生的指点下,县文化局派车载着我们一行人从洲际大酒店出发,沿着正兴大道向南胜、五寨方向行驶,一路上柚花飘香,翠竹萧萧,空气清新。谁也难以想象,400多年前,这儿曾经有过“十里窑烟百座窑,车载舟运出月港”的繁忙景象;那芳草萋萋的黄土下,不知沉睡着多少古窑址的制瓷工具和克拉克瓷残片……
车子在文峰镇宝桥村一处山坡上停了下来,门口挂着一块牌子,赫然几个大字:“克拉克瓷文化旅行创意区”。
迎接我们的是中华传统工艺大师林俊先生。林俊大师的另一个职务是福建漳窑瓷业发展有限公司执行董事。在一间略显拥挤的陈列厅里,摆满了各种图片和实物,每一幅图片、每一件实物背后,都有着动人的故事。林俊大师指着一幅挂在醒目位置的图片说:“这是1997年我受到朱镕基总理接见时的合影;而这一幅是2010年5月份,广东省‘南澳1号’古沉船发掘现场的照片。据中国国家博物馆副馆长张威先生鉴定:‘南澳1号’发掘出水的古瓷器是产自漳州平和的克拉克瓷。消息传来,我和平和县博物馆馆长杨征先生及杨丽华女士等3人,立即赶到广东‘南澳1号’发掘现场,亲自见证这激动人心的时刻。”
为了使400年前曾辉煌于世的平和克拉克瓷器工艺不失传,林俊先生带领一批志同道合的技术员和来自各地的能工巧匠,在市、县政府支持下,筹资兴建起漳州窑·平和克拉克瓷研究基地,采取明清年代漳州平和克拉克瓷的传统工艺,从选料、磨浆、练泥、拉坯、绘图、上釉到装窑、烧制……都仿照古法,使沉睡了400多年的平和克拉克瓷浴火重生了。我们对林俊工艺大师废寝忘食、弘扬国粹的精神表示由衷的敬意,祝林俊大师健康长寿、心想事成。
下午,我们马不停蹄地参观了平和克拉克瓷展览馆。平和县博物馆馆长杨征先生放弃了午休时间,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亲自带我们参观了展馆的每一部分,如数家珍地给我们讲解。这个展馆从展品的收集、整理和布馆,凝结着杨征馆长和他的同事们多少心血呀。
杨征先生是个谦谦君子,他的言行举止都具学者风范。他是平和克拉克瓷的发现者和推动平和克拉克瓷研究的大功臣。
听着杨征馆长生动的介绍,令我有一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我们离开展馆后,杨馆长又连夜加班,把平和克拉克瓷的相关资料,整理打印出来,让县文化局的同志连夜送到我住宿的洲际酒店。杨征馆长的敬业精神令人感动。
三
平和采风归来,脑海中一直思索着一个问题:曾经征服东欧、惊艳世界的克拉克瓷器为什么会诞生、发展于闽南偏僻的山区平和县呢?这是偶然的巧合呢,还是历史的必然?其实,平和县能成为克拉克瓷的故乡,是与明清时代月港的兴旺分不开的,也是与阳明学派在福建的崛起分不开的。
明代大哲学家王阳明不愧是“平和克拉克瓷之父”。
王阳明,浙江余姚人,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王阳明在被派到闽南一带平叛后,向朝廷奏请,划南靖县的清宁、新安二里共十二都建县,取名“平和”。“平和”二字,既是地名,又是一种心态、一种境界。因为王阳明创建的阳明学派就是要求他的弟子们要做到“精神轩畅,心气平和”,平和是王阳明学派追求的一种境界。这是与朱熹学派鼓吹的“存天理、灭人欲”对着干的。
王阳明当时奉命率兵从江西南兴前来平息闽南永定、芦溪农民起义后,建立平和县。这些从江西带来的士兵就留在平和,而平和县第一任知县罗于也是江西永丰人。这些江西官、江西兵中不乏能制作陶瓷的能工巧匠,加上他们以优惠的条件,从江西景德镇官窑中挖出一批老师傅到平和来,使平和县的陶瓷业得到迅速发展。平和克拉克瓷保存着很多景德镇瓷器的特征。这也印证了王阳明与平和克拉克瓷的渊源。说明王阳明是“平和克拉克瓷之父”并非妄谈。
然而,在明代,王阳明学派要在福建发展是非常艰巨的。首先,朱熹是福建尤溪人,而且明代皇帝姓朱,与朱熹同姓,所以朱熹学派被推崇为正宗儒学。在明代泉州府,一批文化人如真德秀、蔡清、陈琛、张岳、林希元等,都是铁杆的拥朱派。福建成了朱熹学派的一统天下。应该说,朱熹学说的前期是进步的,对社会的进步起了推动作用。但是由于300多年不随社会前进而僵化了。到明代中叶,世界欧洲地区已进入工业化时代,科学发展迅速,而作为文明古国的中国却仍在高唱“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守节事大”的唯心主义陈词滥调,整个社会没有朝气,万马齐喑,死气沉沉。明嘉靖年间,王阳明创办了阳明学派,向僵化了的朱熹学派进行挑战,并立即在中原和江浙地区引起热烈响应。在福建这个朱熹学派的一统天下,也有了追随者。在福建,传播王阳明学说最得力的首推福建巡抚耿定向,他在福建开办学堂,收徒宣扬王阳明学说;泉州人李贽,更是一位批判和揭露朱熹及其追随者唯心主义观念的勇士,还有泉州府的何乔远,也与蔡清、张岳、陈琛、林希元等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
到了明末清初,阳明学派的追随者越来越多,出现了黄宗羲、王夫之、戴震等知名哲学界名流群起反对程朱理学,力挺王阳明学说。但是在福建,由于李光地大学士为复兴朱熹学说而努力,并把朱熹学说与王阳明学说的争鸣认定为“吴越争雄”,是福建文化与越国文化(即江浙文化)的斗争,号召福建的朱子学者批判和抵制王阳明学派,把王阳明学说打进冷宫。巧合的是,这时的清廷实行闭关锁国政策,在东南沿海实行“海禁”,漳州月港一落千丈,平和县克拉克瓷业也随之萎缩、衰亡。
应了王阳明生前悟出的一句偈语:“山中花随心生灭”,明嘉靖七年(1528年)王阳明逝世,他的“山中花”——平和克拉克瓷也随之枯萎,在地下沉睡了400多年。
四
平和克拉克瓷,多少文人墨客、专家学者赞美你、颂扬你。称你是心中的圣女,晶莹如碧玉、皎洁如明月;赞你是和平的天使、对外交流的安琪儿。而我则把你比喻为“火凤凰”。郭沫若诗中“涅槃的火凤凰”,历尽磨难而浴火重生,这不正是对平和克拉克瓷最美好的祝愿吗!
平和土地上,有丰富的高岭土资源,这些高岭土经过水和火的洗礼,在能工巧匠的制作下,烧制出一批批碗、盘、瓶、军持等青花瓷器,真是“山窝里飞出了火凤凰”。这些被称为平和克拉克瓷的火凤凰从月港出发,飞向东欧,飞向日本、东南亚,甚至绕过好望角,飞到非洲大陆。明末清初,朝廷闭关锁国实施海禁,月港衰落,平和瓷窑从此销声匿迹。
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20世纪50年代,中国故宫博物院为了寻找漳窑米黄色釉瓷器的产地,和漳州市博物馆一起进行发掘,阴差阳错地在平和县的南胜、五寨一带挖掘了几个生产克拉克瓷的窑址,使平和克拉克瓷重见天日。
日本学者酋崎彰一先生一直在寻觅日本生产的青花和彩绘工艺根在哪里,闻讯后赶到平和南胜窑址考察,激动得热泪纵横,虔诚地跪拜窑神说:“我终于为日本的克拉克瓷寻到根啦!”
旅外华侨周书光先生在日本旅游时,从渔民手中购买了多件克拉克瓷后,专程把这批青花克拉克瓷送到平和博物馆,让这批克拉克瓷“回娘家”。
平和克拉克瓷窑的发掘,被评为新中国成立50周年福建十大考古发现之一。
2006年5月,南胜窑址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目前,漳州市有关部门正在积极做好平和克拉克瓷“海丝”世界文化遗产的申报工作。并借助“申遗”,在南胜、五寨建设克拉克瓷古窑址博物馆、克拉克瓷陈列馆、克拉克瓷高仿真生产基地、克拉克星级大酒店等等,提高平和县在世界的知名度,让世界了解平和,促平和走向世界。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