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0 15:13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景艳

 

编木为虹再圆廊桥新梦

景艳

 

在我的印象中,“廊桥”总是和“遗梦”联系在一起的,一方面,可能因为那部《廊桥遗梦》的电影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另一方面,因为自己认为这两个词放在一起独有韵味。一个“遗”字,沉淀了多少前代或前人留下的古意风骨;一个“梦”字又萌散着多少临风抒怀之幽情!廊桥如虹,横悬溪涧。其跨越山水间的那份气定神闲也常常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古老的美好常常和回忆相伴,残存的思念往往与远去相随。木拱廊桥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如此低调地散落在中国的闽浙大地之上,以至于文物保护专家与桥梁专家误以为,中国古代木拱桥只存在于古籍和古画卷中,而许多生活在它周边的人,享受着它的荫蔽却忽略了它的价值。在一波又一波开疆拓土、经济开发的浪潮之中,在便捷交通、现代桥梁的挤压之下,这汇聚楼台轩榭的建筑风格和造桥技术于一炉的中国传统造桥技艺,渐渐黯淡了它的颜色,消散了它的芬芳,几乎成为“遗梦”的一个组成部分。不过,当我来到屏南,来到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黄春财家的时候,我意识到这种印象的偏颇。以廊桥为代表的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在新时代、新观念的氛围之下,正显露新的勃勃生机。

来到黄春财师傅家采访的时候,感觉到满屋子最亮眼的就是各种各样和造桥技艺有关的获奖证书和大大小小的廊桥模型。从一进门的屏风橱柜到客厅里的电视柜到他卧室里的工作台,都特别制作成了廊桥的模样,其中就有许多是人们熟悉的万安桥、千乘桥、百祥桥、双龙桥,看着挂在墙壁上的廊桥设计图,连桥上的勾梁、狮子都线条分明,惟妙惟肖,满屋子廊桥的元素清清楚楚地展示着这个家族与廊桥化不开的渊源。

黄师傅现年79岁,虽然已经是满头白发,但看上去很精神很年轻,身着月白中式对襟布衫,很中国很传统,相比于工匠,他更像一位儒师。陪同前往的张修敬介绍说,黄师傅出生在屏南县长桥镇长桥村的一个造桥世家,自师祖卓茂龙以来已历5代150多年。祖父黄金书是清末享誉闽东北的廊桥工匠,父亲黄象颜也是一位高产的造桥名家,黄春财15岁起就跟随父亲学木工,勤劳好学的他逐渐掌握了木拱廊桥传统营造技艺这门绝活。他骄傲地告诉我,他们家原本存有祖上传下来的鲁班尺,那原是行业中正宗传人的标志之一。

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主要是以口传心授,家庭、师徒传承为重要特征,因此,实践中的摸索尤其重要。采访中,古峰镇的包思建和陈章卿告诉我,在屏南,造桥的师傅并不少,但是,会设计画图的主墨师傅却不多,黄春财师傅所具备的绘图设计能力让他在行当中脱颖而出,独树一帜。

早期造桥,师傅需要把立面图同比例画在大门板上,由两个人抬来抬去,非常不方便,黄师傅正是在跟随父亲重建修复万安桥西端拱跨的过程中,看到其中的缺陷而提议将立面图画在纸上,结果得到了父亲与伯父的高度肯定。他还清楚地记得,他完成的第一张图是画在对联纸上的。由于纸质图纸可以对整座木拱桥作精细设计,经过分析与计算,木构件可以预先加工成型,既缩短工时也降低成本。

木拱廊桥是旧时闽浙山区最常见的桥梁,造桥的主绳师傅也是非常受人尊敬的。主绳又称“主墨”,是行业里最高的荣誉,相当于现在的建筑总工程师,指的是既能设计又会计算绘图且能指导施工的能工巧匠。在屏南的古桥上,梁上都会刻上主绳的姓名、建造时间,以及历代曾经参与修缮和重建的师傅的名字,堪称是可以留待后世瞻仰的无上荣光。廊桥工艺,易学难精,真正掌握其要领者寥寥无几。有的人尽管一生参与建造了无数座桥梁,因不能担当主绳,桥梁上都没能留名。这种师傅称为“帮场”。

1956年,长桥上圪村要造桥,请的主墨师傅是黄春财的父亲黄象颜,但那时恰好黄象颜没有空,年仅20岁的黄春财便在父亲的鼓励下独自前往了。没有想到,人家一看他年纪轻轻,连声“师傅”都不叫,只管他叫“小鬼”,还老追问他:“你父亲来了没有?”结果,等他圆满完成任务之后,主家摸了摸他的头:“你这个师傅不错。”他要请父亲来看看,对方说:“做完了还叫你父亲来干什么?”就这样,生平第一次,黄春财作为主绳,名字被刻到了桥梁上。也就在那一年,他招工进入了屏南城关建筑社,成了一名建筑工人,学会了建筑设计与绘图,这对他建桥技艺的进一步提升大有帮助。

人们看桥,除了其外表的美观之外,关注的便是它是不是足够牢固结实。历代桥梁建造者在建桥时都要考虑承重与桥梁跨度的问题。大跨度的桥梁,有利于桥下的行船流水,但是,在现代建材出现之前,建造桥梁的材料只有木材、石材和绳索等,林木刚柔相济,是建桥的好材料,但是它的长度、树径与密度又有着自身难以克服的局限性。专家认为木拱廊桥的拱架结构是一项很有价值的创造,它解决了木构桥梁的大跨度问题,是中国传统木构中技术含量最高的一类结构形式,整座桥不要寸钉片铁,只凭椽靠椽,桁嵌桁,衔接严密,结构稳固。因其结构与北宋张择端所画的《清明上河图》中的虹桥极为相似,以梁木穿插别压形成拱桥,形似彩虹,由此,桥梁专家们确认北宋盛行的虹桥技术并未失传,称其为我国古代桥梁建筑的“活化石”。

编木结构是木拱桥营造的核心技艺:两组支撑桥梁的木结构系统以“编织”的方式通过交叉搭置、互相承托、挤压咬合形成拱形支撑,相对较短的木构件通过榫卯连接,逐节伸展,实现跨越山谷和支撑桥面荷载的功能。按河床宽窄设计墩、孔,窄的河床是无墩单孔,宽的河床有一墩二孔或多墩多孔,墩越多,造桥成本就越高,难度也越大。所以,大凡建桥都选择河床最窄处。传统木拱廊桥的建造有一定的程式,包括立水架柱、上三节苗和五节苗、进苗间栓、立将军柱、上剪刀苗、架桥屋等工序。在实际施工中,要善于计算每根木头的长短数据。每个数据的精确与否都决定了整座桥的安全、成功与否。黄师傅告诉我,拱架搭得好不好是一座桥建得牢不牢的关键。如果拱架搭得好,桥梁完工时,桥架便会与桥身自动剥离,桥梁也会越压越牢,反之,则不合格。黄师傅到现在还记得发生在60年前的一件事。那是1954年夏天,屏南县棠口境内重建一座木拱廊桥,桥拱落成后,主绳师傅动手拆桥架,发现桥身与桥架咬在一起,拱梁下沉,他顿时大惊失色。主绳师傅获悉黄春财父亲是个造桥高手,便连夜赶到长桥,请求相助。为了表示诚意,特地请黄春财和父亲坐轿而来。黄象颜到实地仔细检查了桥身,发现设计有误,用材不当,父子俩对症下药,采取补救措施,忙了3天,终于拯救了危桥。主绳师傅千恩万谢,包了一个大红包,还披红挂彩,鞭炮欢送。那时的黄春财除了感佩父亲的高超技艺,对自己从事的这份工作倍感荣耀之外,也更多了一份精益求精的责任担当:“弧度不精密的话,桥做好了,用铆用角铁钉上去,用螺丝旋上去都没有用。”

不过,正当他学艺渐进,踌躇满志,更待一展身手的时候,黄师傅却“失业”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后,随着桥梁建筑技术的进步与建筑材料的改进,木制桥梁逐步被水泥桥、石梁桥所代替,以他为代表的黄氏建桥世家、木制造桥行业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从1969年造了古田县平湖镇唐宦桥之后,直到2004年,黄春财都无桥可造,更谈不上技艺流传。眼睁睁在看着许多木拱桥被拆掉,一身的传统技艺却无用武之地,两个儿子谁都不想承接他的衣钵,一个学修配,一个到上海经商,黄师傅苦学多年的技艺竟然成了“屠龙之术”。

不得已,黄师傅转了行,跟着学机械的妻子开起了造纸厂,还研发农机具,不仅造纸厂一度开得红红火火,就连他造的机器也是畅销无比。比如利用水能舂米的水碓,比如打谷机。“满满地放在好大的一个仓库里,一夜之间卖得干干净净,供不应求。”小儿子黄闽辉到现在说起当时的盛况还忍不住咂嘴。只是,他不了解,父亲眼里并不只有那繁华收益,他内心里还埋藏着对廊桥技艺百转千回的情愫。每当看见乡村间那些凝聚着祖辈智慧、记录着父辈和自己曾经骄傲的木拱桥时,黄春财便会想:“难道这个技艺到我这就停止了吗?”

如果不是世事变迁,机缘巧合,这位廊桥名匠,很可能会和他们所拥有的技艺一起,就此隐没民间。

事情的转机缘于人们对传统文化、技艺保护意识的提升。廊桥,作为古人流传下来的人文资产,有其科学、历史、文化三个方面的物质价值体现,又蕴含着包括营造技艺、形制特色、历史背景、民俗风情等非物质文化层面的东西,它的价值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渐渐为世人所知。

据说,首先意识到廊桥价值的是浙江人。“浙江人到我们这来买了两座廊桥,说是这桥又旧又破,没有什么用,不如卖给他们,他们给我们建新的是钢筋水泥桥。当时我们也没留意,后来才知道人家买去安装,就成了古迹景点,靠这个就出了名。”说到这,黄春财的小儿子黄闽辉颇有点惋惜加不平:“廊桥本来是我们福建的特色,却因为我们缺乏这样的意识而落后了。”

被拆走的桥成了邻省的宝贝,也成了屏南人自省的原动力。1998年以来,屏南县和宁德、寿宁等地陆续开展了木拱桥资源性普查工作。在这一轮的普查工作中,各地基本以木拱桥这一文化遗产实物为普查对象,属于文化遗产物质层面的调查。一批具有极高价值的木拱桥被列为各级文物保护单位,一批普查资料、研究成果也相继面世,提高了闽浙木拱桥的认知度与美誉度,引来了第一波考察闽浙木拱桥的高潮,也为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普查、申报工作打下了基础。

2003年1月,为了调研国家文物局关于宁德市木拱桥的课题,时任屏南县政协副主席的郑道居,再次来到长桥村的万安桥。鬼使神差地,他那天特别注意了廊桥桥屋的大梁:“一般木拱廊桥桥屋的梁上都会记载着建桥年月、捐款人、建桥董事和建桥工匠,以前没怎么留意,那天就巧了,抬头一看,建桥工匠里只有主绳黄象颜的名字最清楚,其他人都很模糊。”

长年研究木拱廊桥的郑道居知道,建桥人大多不是本地人——这是一个常识,但那天他一开口就问身旁的村民:“黄象颜是长桥村人吗?”

这一问,更巧了!黄象颜正是屏南县长桥村人。1952年,始建于宋代的万安桥西端,被大水冲毁了两个拱架12个开间。1954年,县政府出资重建,主绳的除了黄象颜还有他的哥哥黄生富。

“黄象颜不在了,他的儿子黄春财还在。”

“那,黄春财会造桥吗?”

“会。”

没想到,一句无心之问,竟然让郑道居找到了隐藏在民间数十载的造桥世家。

2005年,因为要建水库,漈头村一座始建于清代嘉庆年间的木拱桥需要进行保护性迁移,黄春财师傅就这样被请出了山。

“真想不到,我还有机会造桥。”一时间,黄春财百感交集。正当青春壮年,他不得不搁下手中的技艺,待重新拾起,已年近古稀,更让他料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是当时福建省内最年轻的主墨师傅。

黄春财的这一次出山一发不可收。国家、政府的重视和新闻媒体的大量报道,使福建的木拱桥一时间广为人知,黄师傅的一身绝技也声名远播。随着木拱廊桥在家乡人民心目中的分量越来越重,请黄春财重建、新建木拱桥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时候,黄春财毅然决然地将大儿子黄闽屏和小儿子黄闽辉都召集回来,让他们跟着他学造桥。或许因为从小耳濡目染,两个儿子都学得很快。虽然两个人在操作上各有侧重,老大重在施工操作,小儿子重在学计算绘图,但自2005年至今,9年时光已经将他们都打磨成了能够独当一面,名留桥史的主绳。

“过去,学造桥光锯木头就要学4年,现在进入工业化时代,现代机械改变了很多东西;以前我们计算靠心算、算盘,如今,有了计算机了,按一下按钮就能得出运算结果;以前造桥,桥体部件多长,就要准备多长的立面图,如今电脑都会自动编程,大大缩短了教与学的时间。”看到两个儿子不仅在实践中学会了手艺,还逐渐培养了对这一技艺的兴趣和热爱,逐步成为新一代非遗传承人,并不断尝试新的造桥工艺,黄师傅很欣慰。

黄师傅告诉我,他们修一座木拱廊桥从设计、备料到建成,前后大约需要半年的时间,但任务急的时候,他们也曾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突击完成了屏南的国家级风景区白水洋里的古桥建设。他认为,越来越多的技艺实践可以鼓励传统技艺融入现代建筑艺术,进一步与现代社会需求相结合,为传承发展营造更适宜的土壤和活水源。

搬迁金造桥,重修百祥桥,新建双龙桥、什锦桥,还有寿宁登云桥、古田卓洋桥、蕉城鸾江桥……黄师傅和他的儿子们忙得不亦乐乎,不是奔忙在各个古桥古建的维护和修建项目中,就是在各式展馆、会议厅的现场。“从前做这行很苦,不赚钱,也得不到重视,现在真是好得太多了。发展廊桥文化和生态旅游让我重新有了用武之地。”黄师傅有感而发。

2006年,屏南县的万安桥、千乘桥、百祥桥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8年,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2009年10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了首批来自8个国家的12项非物质文化遗产被列入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位列其中。2012年11月17日,闽浙两省7县联合申报的闽浙22座木拱廊桥被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2012年12月,黄春财被文化部认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2013年6月6日,被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授予第二届中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薪传奖;2013年9月9日,被中国艺术研究院聘为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硕士研究生导师。一系列荣誉的背后体现了当代人类生态保护意识的日益觉醒和高涨,反映了文化遗产权与诠释权在地化回归的趋向。传承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载体,有且必须有人的元素,技艺才不会消亡。“最重要的还是有桥可造,让传承人有用武之地,在建造过程中技艺自然也就传承下去了。”郑道居如是说。

黄春财的建桥技艺得到了公认。与此同时,他也借助更多的场合把木拱廊桥传统营造技艺展示于世人面前。他和他的儿子们到北京参加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技艺大展,到台湾参加“根与魂”——中华非物质文化遗产大展,在央视演播厅演示木拱廊桥技艺,参加《中国手艺》《文明之旅》的节目录制;他成立黄氏家族木拱桥技艺传习所,担任“八闽特色文化教育”辅导员,参加第三届中国廊桥国际学术研讨会……如此种种,恰似薪火。他有一个梦想,便是在有生之年能有更多机会建木拱廊桥,有更多的平台将廊桥文化发扬光大。让全世界的人都能通过中国木拱廊桥的技艺认识中国、了解中国,让中国的传统技艺在新的时代焕发生机。

风雨廊桥,几多梦想。勤劳的先民用非凡的智慧建造了它,当代的乡民怀着深厚的情感保护着它,廊桥方得以从古而今,栉风沐雨,挺立如斯。漠漠遗风,道不尽的浪漫风情,说不完的茶盐古道,期待在屏南这块钟灵毓秀的土地上,廊桥会有一段新梦的演绎。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