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19 16:1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施晓宇

 

长门炮台与壶江岛

施晓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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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2月28日下午,反常的春季燠热中,我慕名造访了连江县琯头镇长门村。长门村之著名,乃因它是真正的闽江出海口,闽江通过长门村正式汇入东海。因此,1992年7月3日,经福建省水利厅、测绘局、地矿局、福建师大地理系等34位专家审议通过的《闽江江源考察报告》指出闽江:

“自源头至(连江县)长门全长为562公里。”

闽江口的长门村,离旅游胜地青芝山不远。山上有福州市闽侯县人林森住过的“啸余庐”和“林森藏骨塔”。林森自1931年起任国民政府主席,直到1943年8月1日在重庆车祸逝世,时间长达12年之久。林森生前酷爱青芝山,自号“青芝老人”。

与青芝山为邻的长门村,原本全村有300多户人家,1000多口人。如今多数漂洋过海到美国、加拿大或全国各地定居,留在村里的仅剩100多个老人和小孩——小孩多数生在美国,送回村里由老人抚养。

进入长门村,人们第一个听到的是“双龟锁口”的传说——指的是村头水上的两块小礁石——它扼住闽江的出海口——所有自闽江出海船只,必经此处。

但是,长门村最为与众不同的,倒不是“双龟锁口”,而是村后的桃源山——长门村民习惯称“电光山”,山上,有一座气派非凡的长门炮台,占地近50亩。这座圆形炮台始建于明代崇祯年间,到清道光十四年(1834年),由民族英雄林则徐亲自选址和设计重建。后又经光绪八年(1882年)扩建,并设立长门提督衙门。民国时期设立闽厦要塞司令部,驻军多达十几个营,防卫森严,就连厦门胡里山炮台也归属长门炮台管辖。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此地仍驻扎一个排的解放军战士,继续戍守长门炮台。直至1985年邓小平高瞻远瞩,在和平年代实行“百万大裁军”,这一个排的战士才撤离。

长门炮台与对岸琅岐岛的金牌炮台遥遥相对,组成镇守闽江的第一道坚固防线——两岸炮台之间的水域仅宽200米左右。在闽江口一带,明清时期,建有20多座海防炮台群遗址。这些镇守闽江的明清海防炮台群,其纵深部署深度一度居全国第一。而在这些明清海防炮台群中,长门炮台是闽江口威力最大的炮台,也因此留下过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壮举。

1884年(清光绪十年)8月23日,法国孤拔中将率领的海军舰队(不过6艘军舰)突然袭击我福建水师基地——福州马尾港。致使福建水师在海战不到30分钟里,就有11艘兵舰(扬武、济安、飞云、福星、福胜、建胜、振威、永保、琛航9舰被击毁,另有伏波、艺新两舰自沉)以及运输船多艘沉没,官兵牺牲760人,福建水师几乎全军覆没。

与窝囊不堪的福建水师相比,守卫长门炮台的将士可不是好欺负的。他们上下一心,与法舰对攻,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滴血流尽。

1884年8月25日,法军孤拔舰队大败福建水师两天后,准备撤出闽江口时,先利用舰上火力强大的舰炮向清军各炮台狂轰,多数身负重伤的长门炮台官兵,使尽最后的气力用“缺嘴将军”大炮瞄准法军“伏尔泰”号旗舰狠狠开炮,重伤法国远东舰队司令孤拔,不久孤拔死于台湾澎湖。关于孤拔之死,历来有十多种说法(包括福州市闽侯县尚干镇村民林狮狮,为战死的福建水师官兵报仇,与人夜驾盐船,带上自制土炮,突袭孤拔座舰“伏尔泰”号,致睡梦中的孤拔重伤,逃往并死于澎湖)。故以上说法仅是其一。如《社会科学战线》1981年第1期发表周红兵的文章认为:

“这一天,正是法国舰队顺闽江口撤出马尾港,遭到中国海岸炮台阻击,发生马江激战的时候,法国远东舰队司令孤拔就是在这次战斗中丧命的。”

周红兵还根据而今坐落在台湾澎湖马公岛马公小学操场左面的孤拔之墓,证明孤拔死于1885年8月25日。

其二,1884年8月23日,法国舰队突然向福建水师开火。福建水师因船政大臣何如璋下达的军令:“不准先行开炮,违者虽胜亦斩。”导致毫无准备,损失惨重。但也有部分官兵表现出临危不惧的大无畏精神。复旦大学历史系编的《中国近代简史》记载:

“旗舰‘扬武号’迅速而准确地用尾炮回击法舰‘伏尔泰’号,第一发就命中舰桥,击毙法军6名,据称孤拔也受了伤。”

其三,台湾陈伦炯著《海滨大事记》(1997年版)记载:

“坚守金牌山炮台的杨金宝(施注:又名宝顺,湖南人,原左宗棠恪靖军旧部)率部伏守山坳,眼见法舰就在山下,义愤填膺,便毅然下令瞄准法舰轰炮,一阵猛烈炮火,击中法军旗舰,孤拔被打死在瞭望台上,有说孤拔被打翻筋斗坠海而死,法兵立即捞起,尸体运往台湾澎湖,葬于马公岛上。”

关于孤拔之死,何以会有如此之多的不同记载?关键是当年法军想要打下越南和台湾,却都遭到我国刘永福黑旗军的还击而败北,只有袭击福建水师获得全胜。而其时中、法两国政府正在谈判之中,法国政府为了在谈判桌上得到更多利益,刻意隐瞒侵华主将孤拔之死,造成其死因不详、记载纷乱的结果。

我们还把话题回到英雄的长门炮台。从长门村后通往炮台的,原先是一条土路,如今加宽拓展许多,而且铺上了水泥路面。多年前有一位热心的连江人还出资重修了登上长门炮台的石阶,方便后人登台凭吊。只可惜,在长门炮台下,原有的晚清军事学校、讲武堂等,现在都已经毁弃了,仅余最后一座兵营依稀尚能看到断垣残壁。

好在今天的长门炮台仍然完整地保存着,但是炮台上原本装备的十几门德国造克虏伯大炮(目标统一指向闽江口),今已荡然无存。现在看见的一门主炮和两门小炮乃后铸的仿制品。站在巨大的长门炮台极目远眺,脚下波澜壮阔的闽江入海口壮景让每一个到场的人感慨万千。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目前福建最大的民营造船厂——冠海造船工业有限公司所属的宏阔船坞——不远处停泊有刚建成的一艘远洋巨轮。

2013年3月1日上午,我从琯头镇码头乘坐固定航班轮渡造访了同样属于连江县琯头镇管辖的壶江岛。壶江岛也位于闽江出海口,它北倚五虎礁,西与长门炮台一水之隔,距离大陆最近点为3.5公里,面积约0.57平方公里。壶江岛因岛形酷似一把壶,因而得名。我一登岸,就看见一座气势恢弘的高大牌楼,上有福建省书法家协会主席陈奋武手书的“壶江”两个大字。走到牌楼的后面,有一排在福州久违的竹躺椅,几个老人惬意地躺在竹椅上,一边舒服地晒太阳,一边打开半导体收音机听福州评话。这种慢节奏的诗意生活场景在喧嚣的省会福州,在车水马龙的各大城市已经看不见了。

据迎接我的壶江村女党支书倪碧香介绍:岛上的壶江村原有人口7300多人,现在只剩3000多人——多数与长门村人一样,都漂洋过海到美国、加拿大定居去了。也有定居福州城里和琯头镇上的,单单定居福州的壶江人就有上千人。而今,壶江岛上建有导航灯标,指引航船,每天有客轮通航川石、粗芦、琯头、福州等地,交通方便。登岛之后,我首先看见一座气派的“先贤堂”,供有叶向高、董应举、林则徐等名人塑像。在“先贤堂”后,是一座天妃宫,即妈祖庙——这在福建,凡沿海地区,无不建有保佑渔民航海安全的妈祖庙。就在天妃宫下面的海域,乃闽江下游与东海交汇的水道。身材高挑、聪明朴实的倪碧香(看不出已是当奶奶的人)不无自豪地形容:

“这里抓到的蟳(施注,一种螃蟹),蟳肉特别甜。”

关于“甜”,是福州人形容海产鱼类、蟹类味道鲜美的特有形容词。我参观2007年建成的“壶江民俗馆”时,看见用闽剧金湘调生动写成的《捕梭子蟹记》,方知渔民捕蟹不易:

“一、到半夜,赶起床,就叫开航,拔头篷,掉缔索,泪水直流,驶到外东,拍一浪,伊四堵,钻出来,就叫回头,伊老舵呀!总要讲,风北南流。

二、一到汉,就下桅,那见浑浑,一江中,崖崖白,浪拍上船,网放一艚,就清楚,伊赶紧,拖锤头,坠地落土,横直斜呀!都不知,二人一头……

五、走头前,持锤头,倚望有捕,拔上手,瓦瓦青,脚手会酸,绝望刺刺螺,会捕满网,脚与手,刺粉碎,想起心酸,伊那人呀!出这式,害人子孙……”

就是在壶江岛这块海水与江水交汇的“黄金水道”上,每年春季,还有大量像人的头发丝一般细长的鳗鱼苗从远海洄游至闽江淡水区。这种天然的鳗苗被壶江岛的渔民捕捉后,每条能卖几十元的好价钱。由于东海的鳗苗日益稀少,今年春季,鳗苗在壶江岛的收购价已经涨到42元一条。不过,历史上,以捕鱼和养殖为生的壶江村人,如今借改革开放东风,依靠水运和造船形成两大经济命脉和支柱产业,使壶江村成为闽江口早期第一个“万元村”,村民多数都是“万元户”。你只要看看岛上渔民一座座漂亮矗立的楼房就可想见其富有。其中壶江村首富人家名叫林财龙,资产少说几个亿。前面写到的福建最大民营造船厂——冠海造船工业有限公司(规模在全国都名列前茅),就是林财龙的企业之一。林财龙同时拥有自己的海运船队,常年穿梭世界各国忙运输。热心公益事业的林财龙出资把家乡壶江岛打造得花团锦簇,村民安居乐业。

不幸,壶江岛渔民一度守着富饶的东海却饥寒交迫。据《连江县志》记载,清王朝为了困厄郑成功的抗清船队,当年曾接受“汉奸”献计,长期实行“禁海令”,不准东南沿海居民下海捕鱼及生产,甚至远迁内地,以防“通郑”。壶江岛渔民也深受禁令之苦。前些年,在壶江岛出土了一块“禁海碑”即是证据。这块石碑被一株古榕的树根层层包扎纠缠,立于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石碑正文应有48字,部分字迹已模糊不清,现有碑中可见文字,能看清对壶江岛禁海的范围和要求:

“上下竿塘(今马祖列岛)等岛,严禁挂网贸易,□□□除桩竂,毋许奸民托迹,□□水师巡报,玩违必干访缉,勒石永远示禁,渔民寓目警惕。”

有趣的是,即便如此严厉的禁令,却不能阻挡连江县壶江岛与长乐市梅花镇的渔民、乡亲来往关系密切,亲如一家。早年倭寇进扰期间,双方以“依舅”作为哨语联络,合力抗击倭寇。从此,两地渔民互称“依舅”的风俗相沿成习。1941年,福州沦陷后,日舰封锁闽江口,壶江岛的粮食一度中断。此时,梅花镇乡亲不顾危险,冒死驾船送粮过江,解了壶江岛渔民的危难。

壶江、梅花两地乡亲的关系至今依然和好。两地渔船在海上作业时,相互照应,资源共享,从来没有发生过海上作业纠纷。即使在生产中两船不慎相碰、两网相绞,只要喊一声“依舅”,天大的事情也能化解。双方损失再多,谁都不愿开口索赔,认为自己一方承受损失乃天经地义。

而今兴建如一座海上花园的壶江岛,最大的遗憾是岛上缺乏淡水。当年壶江岛拥有十几二十口水井,供应全岛男女老幼饮用和使用。如今,这些水井的地下水水质变坏,已不能饮用,全岛人的饮用水,得靠船只从琯头镇运送淡水保证。好在现在有一艘专用的400吨级“壶江1号”运水船,三天运送两趟淡水上岛,解除了壶江村村民饮用和生活用水的后顾之忧。

采访结束了,站在壶江岛高高的“观日台”上,我把目光聚焦东北方向。不远处耸立的壶江岛天然屏障——五虎礁在春阳下清晰可见,五虎礁外,即是一望无垠的浩瀚东海。我在心中默默祝愿长门村和壶江村村民福如东海,生活吉祥!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