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木兰陂前
林思翔
站在莆田木兰陂前,面对这座近千年的水利工程,在震撼之余,不禁令我想起都江堰。
位于四川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已经成为中华民族聪明智慧的一个代名词。《史记》说:“都江堰建成,使成都平原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当代一位著名作家在《都江堰》一文中写道:“我以为,中国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工程不是长城,而是都江堰。……可以毫不夸张说,它永久性地灌溉了中华民族。”2000多年来,创建都江堰的李冰父子被人们奉为神明,祭祀他们的“二王庙”一直香火鼎盛,在2008年5月12日特大地震中“二王庙”被震坍塌,很快又修复如初,以满足人们“拜水都江堰,祭祀二王神”的精神需求。
都江堰的伟大在于科学排灌水,化水害为水利,使人、地、水三者高度合一。鱼嘴分水,飞沙堰泄洪,宝瓶口引水,相互依赖,功能互补,巧妙配合,浑然一体,使其枯水不缺,洪水不淹,科学分流,消除水患,2300年后的今天仍在滋润着天府之国万顷良田。19世纪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称赞“都江堰灌溉方法之完善,世界各地无与伦比。”它是全世界迄今为止仅存的一项伟大的“生态工程”,也是中国古代人民聪明智慧的结晶。
我面前这座木兰陂水利工程,虽创建时间较都江堰晚1000多年,但在科学治水上与都江堰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妙,故后人称之为“东南都江堰”。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指的是水顺其道,畅其流,便驯服温顺。反之,如流不畅,遭壅堵,任其狂奔滥泻,则贻害万物。流经兴化平原的木兰溪滋润着莆阳大地,哺育着莆田人民,平日里清水流淌,徐徐缓缓,显得是那样的澄澈可爱,莆田人亲切地称之为母亲河。可一旦洪水暴发,一样淹田毁屋,为害百姓。史书曾这样记述它的为害:“按永春、德化、仙游溷三十六涧之水,由维新里(今华亭、赖溪一带)突流而下,海涛潮汐又从白湖(今阔口港)鼓涌而上。方春夏交,霪涝奔腾,则四郊皆泽国也;若遇秋汛涛翻,则望洋,四郊又斥卤也。虽有六塘可资潴蓄,然利不胜害,下流之潴蓄不能上流之崩突也”。
正如四川要治理岷江水才能消除成都平原水害一样,莆田也只有治理木兰溪才能造福兴化平原。
年复一年,代复一代,时序到了宋治平元年(1064年),年仅16岁的长乐姑娘钱四娘,路过莆田目睹木兰溪危害后,遂萌生治理之意。这位长乐姑娘虽然年轻,却壮志满怀。她携家资10万缗,来到莆田招募民工进行筑陂。传说钱四娘对民工兄弟十分信任,每天发工钱时,她总是把钱放在箩中,让民工自取,当然不管民工们是用一只手抓,或是双手捧,回家一数总是18个铜钱(至今在莆田还流传着“抓也18捧也18”的俚语)。在钱四娘的带领下,众人经过三年奋战,宋治平四年(1067年)夏陂终于筑成。可不久来了一场大洪水,陂被冲垮。钱四娘前功尽弃,愤而投水自尽。虽然水害未治,但人们永远记住这位开筑陂治水先河的长乐姑娘。100多年后,莆田籍著名诗人刘克庄在给钱四娘的祀辞中写道:“千文兮将合,一篑兮勿亏。愤前劳兮虚弃,愿下从兮沉累。由治平兮至今,民奉尝兮不衰。”长乐姑娘累了,长眠了,然百姓每年秋天举行的祭祀活动却从未中断。“清清溪水木兰陂,千载流传颂美诗。公而忘私谁创始,至今人道是钱妃。”当代文学家郭沫若先生如是说。今将军岩前钱氏女筑陂遗址成了人们凭吊斯人的地方。
正如木兰溪外兴化湾的波涛后浪推前浪一样,钱四娘开创的筑陂事业,人们接蹱而上。被钱四娘的事迹所感动,又一个长乐人来了!进士出身的林从世在大洪水毁陂的第二年,携资10万缗从长乐来到莆田,在今温泉口溪面围堰筑陂。此处两旁堤岸突起而隘狭,原来以为容易成功,可当陂筑后,“因岸高口狭而水益悍,竟为怒涛所夺而废。”林从世也失败了!与其说是失败,不如说在探索,在又一次地积累经验。“钱林开基”不仅刻在历史的丰碑上,而且镌在人们的心中,代代相传。
过了几年,到了宋熙宁八年(1075年),也是王安石推行《农田水利法》的第五年,全国各地相继兴修了农田水利,取得了积极成果。此时在杭州钱塘为县尉的蔡京(后入朝为官),目睹白居易建白堤,苏东坡筑苏堤,又见蔡襄在泉州修洛阳万安桥,他们都赢得了朝野好名声,被深深触动了,加上故乡情结的驱使,于是蔡京“屡请于朝,乃下诏募筑陂者。”于是,侯官李宏应诏携7万缗来莆。这位唐宗宝后裔,其祖上因避安史之乱入闽,卜居侯官福星坊。他到莆田时高僧冯智日已先期到达,两人相遇于木兰山下,共同开始了筑陂事业。冯智日虽为鼓山寺僧,却谙熟水利,他们循溪蹈海,审察水势,慎重选择陂址。通过勘察,他们发现,钱陂筑在地高流急之处,“与水争势,是以不隧;林陂位在‘隙扼两岸,怒涛流悍’的地方,‘是以再坏’”。他们吸取前两次失败教训,把陂地选在木兰山下。此处溪面宽阔,水势迂缓,两岸夹峙。高僧冯智日涉水插竹,放样施工。历经8年奋战,于宋元丰六年(1083年),李宏主持的建陂工程终告成功。
木兰陂建成后,灌溉着兴化平原20多万亩田地。“自成陂以来,溪流无冲击之患,海潮无吞噬之忧,民食其利。”为纪念“熙宁变法”的历史功绩,人们将木兰陂下游白湖上的一座浮桥命名为“熙宁桥”,后来桥改石拱桥仍用原名,至今犹在。而钱四娘、林从世、李宏、冯智日,这几位治水英雄更与木兰陂紧紧连在一起,他们的名字犹如奔腾不息的木兰溪流水一样,永远地在历史的长河中闪烁光辉。
今天我们看到的木兰陂,还完整地保留当年的模样。历经近千年沧桑,风采依旧。只是历代时有修复,使其永续利用。木兰陂水利工程,其实是由陂首枢纽工程、输水渠道工程和堤防工程三大部分组成。“三系配套”,所以具有引水、蓄水、排涝、灌溉和阻挡海水的综合功能,我参观了部分工程设施,又听了专家介绍后,对工程设计之巧妙,堰坝建造之艰巨及渠网布设之精到深感惊叹。
我不知道当年的治水先人是否去过都江堰,也不知道是否从都江堰中受到启发,然从木兰陂建筑体系看,与都江堰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被称之“东南都江堰”。都江堰为变水害为水利,垒砌“鱼嘴”把汹涌的江水分为内外二江,又凿通宝瓶口使内江水灌溉成都平原。木兰陂建陂蓄水后,开凿南北水渠,同样使水流分成两股灌溉南北二洋广袤大地。都江堰宝瓶口因形似瓶口而功能奇特,起“节制闸”作用。木兰陂陂首枢纽有32个陂门,不仅对水流起节制作用,还挡住了海水,防止咸水倒灌。都江堰建飞沙堰溢洪,木兰陂建溢流堰泄洪。不管是自觉还是不自觉,木兰陂工程的各个环节都渗透着都江堰拦疏结合的治水原理。如此周密的设计,用现代专家的话来说,完全符合力学和水利学原理。这不仅显示出古人的高超智慧,也体现了中华文明的一脉相承。
木兰陂的枢纽工程陂身即堰坝长219米,高7.5米,远看如蛟龙出水雄卧江口,那雄伟的29座陂墩犹如29匹骏马蓄势欲奔。走近看,每座三角形陂墩都是由一块块几千斤重的花冈石钩锁叠砌而成,相互衔接,极为牢固,至今放置闸板的沟槽仍十分清晰,在近千年前科学不发达的年代,如此庞然大物是如何运来,又如何在急流中砌垒,且能做到整齐有序,叠交紧密,至今仍是一道谜。当年劳动人民的创造力就是用现代的计算机恐也难以测算出来。
木兰陂堰坝蓄起来的水能入田灌溉,得益于俗称“九十九沟”的密集渠网。“九十九沟”其实是由旧有的7条海港即大沟和人工开凿的109条小沟组成的大小渠道体系,有了这些蜘蛛网般的大小渠道的配套,就能把木兰溪的水送到兴化平原南北洋的各个角落,使水尽其利。这“九十九沟”,渠系总长达309.5公里,蓄水3100多万立方米。如此密集的水网,就像人体的动脉、静脉、毛细血管一样,伸张在莆阳大地,上下通达,左右相连,发挥着灌溉、航运的功能,令人称绝!
木兰陂使木兰溪之水驯顺流淌,造福于莆田人民。原本年年受干旱威胁的兴化平原因了水的滋润,不仅物产丰富,成为鱼米之乡、水果基地,“夹岸荔枝红蘸水”,而且渠多,桥多,造就了特有的水乡景色。纵横交错的网状水系,如同木匠的墨线一样把平原划成整齐的田块,稻苗青青,渠水徐徐,水面石桥如虹,水上桨声帆影。莆仙风格的红瓦翘角民居杂处其间,把村野景色点缀得如诗似画。柳桥春晓、木兰春涨、宁海初日、白塘秋月,因水而生的这些景观,道道都是那样的鲜活亮丽。
水不仅滋润着大地,还哺育着人们的心灵,使人变得聪明起来。木兰陂兴建后的宋明两代,莆田人才辈出,是出进士最多的年代。宋代中进士的有1678人,5位状元;明代出进士548人,状元2位。这虽然不能完全归功于木兰陂,但与木兰陂修建后灾害减少、农业丰收、生活稳定和安定的学习环境有着很大的关系。
如今走在莆田平原上,可以看到许多含“沟”字的地名,如沟口、下沟、沟尾、阔沟、隔沟里、沟边、沟头、新沟、角头沟等;莆田话“郊”、“沟”同音,一些含沟地名还雅化成郊,东郊、郊东、郊西等;还可以看到许多含桥的地名,樟桥、渠桥、小桥头、柴桥头、潭头桥、柳桥、陈桥等。沟、桥都是木兰陂工程为灌溉而开凿的渠道和铺设的交通道。遍地是沟、桥,可见木兰陂影响之大,造福之广。木兰陂已深嵌在莆田大地上,积淀起丰厚的历史文化。
站在木兰陂纪念庙前,穿越历史的时空隧道,我仿佛看到了钱四娘、林从世、李宏、冯智日正在指挥筑陂的情景。往事越千年,似乎在眼前。这些治水英雄和众多不知名的治水民工们,永远活在木兰溪畔,活在人们的心中。“此陂此庙,千古万古!”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