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戏与一座城
黄锦萍
戏是四平戏,城是政和县。戏被誉为“中国戏曲活化石”,“明代四平腔遗响”,2006年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城是千年古县,因为四平戏而扬名;还是因为四平戏,让戏曲界专家学者一批又一批地来政和探寻。
究竟是一台怎样的戏这一回我有幸走进政和,执意要把四平戏的前世今生梳理出头绪,揭开这一个古老剧种的面纱。
戏种遗落杨源村
先说一个戏痴的故事。戏痴名叫张子英,四平戏老艺人。说是老婆要他去买米,他拿着米袋出门,正好几个人在街上争论一出戏,双方都不服气,就请他评判。他竟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才想起买米的事,米铺却早已关门。还有一次他去田里插秧,在田头别人让他唱戏,他一唱就来劲了,竟把插秧筒翻过来当鼓敲,直到他老婆送午饭来还在唱,一根秧苗也没有插上。这位戏痴还做了一件更夸张的事。因为他戏演得好,人们尊称他为“子英公”。有一回他的戏班在寿宁乡下演出,日夜兼场连演半个月,大家都累坏了,晚上睡得很熟,不料供在戏神上的香火燃了起来,引起一场火灾。戏服烧了,道具布景也烧了,大家哭成一团!子英公悲伤至极,做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变卖田产,重新添置服装道具,四平戏得以延续。这个故事发生在雍正末年。
再说一个四平戏的起源故事。唐朝福建招讨使张谨,由朝廷派到政和镇压黄巢起义,因兵力悬殊而战死,葬埋铁山。其子来政和扫墓,祭奠路过杨源,觉得这地方不错,部将随手拔下一棵杉树,倒插在泥地里,抓过几条鲤鱼丢在溪水,说了句:来年树若能成活,鱼能成群,这里就是风水宝地。一年后,倒插的杉树活了,鱼也成群了,张谨后人认定这是个好地方便在这里定居。张谨后人祭祖演戏始于明朝,因祭祀活动经常请不到戏班,因此张姓族人就请师父到族中教戏,所学之戏即为四平戏。每逢农历八月初六张谨生日、二月初九副将郭荣生日,杨源村都要举行盛大庙会,连演三天四平戏,配合祭祀活动。
闽江学院地理学博士王国栋在杨源乡挂职科技副乡长,他来宾馆接我去杨源村,一路上给我讲他所知道的杨源村和四平戏。他介绍说,杨源村在政和县东南部,是乡政府的所在地、福建省历史文化名村。这里平均海拔860米,周边云集着白水洋、佛子山、洞宫山、武夷山、太姥山等诸多风景名胜区。杨源村峰峦起伏,依山傍水,夏可避暑,冬可赏雪。他说已经联系了四平戏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张孝友接受我采访,而且是一个男旦。有媒体称张孝友是中国最后一个男旦,我十分好奇。
在乡政府见到张孝友时,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脸蛋被政和的太阳晒得黑黑的,说话轻声细语,神态和形态还果真有点女人像。我说去看看你演戏的戏台吧!张孝友说好,我们边走边聊。
张孝友带我走进一千三百多年的古村落,黑瓦土墙的老房子一座紧挨着一座,一共120座,全是明清风格的土木建筑,保存得还不错,而且都住着居民,并没有衰败的现象,这是很难得的。村落布局完整,民居建筑比例协调,构造细节考究,闽东北风格明显。我看见一条鲤鱼溪蜿蜒地穿过,把古民居一分为二。溪水清澈,有红色、金黄色、黑灰色鲤鱼在溪水中游来游去,住在古民居的人都是四平戏的铁杆粉丝。绕过了古民居,穿过一座古廊桥,就来到演四平戏的英节庙了。古村落、古廊桥、英节庙,这一切仿佛都是为四平戏作铺垫,顺理成章啊!
建于宋崇宁年间的英节庙戏台很有特色,为重檐歇山顶,戏台上空有八角藻井,古戏台照壁上保存着珍贵的戏神壁画,被载入《中国戏曲志》。戏台前有一副楹联,描绘了四平戏的艺术魅力:“三五人可做千军万马,六七步如行四海九洲。”英节庙是张姓族人祭祀祖神张谨的专祀庙宇,在这里演出四平戏已经有好几百年。我看见几张在英节庙里演四平戏的照片,整个庙宇像插葱一样挤满了人,观众都是当地农民,坐着、站着、蹲着、趴着,只要能看见演戏,哪个角落都可以。有的农民从田间地头刚回来就赶来看戏,甚至还戴着斗笠,握着锄头,卷着裤腿,可见四平戏在村民心中的地位。
在英节庙里的舞台上采访张孝友是最适合不过的了,他在这里演了几十年的四平戏,是四平戏的第十三代传承人,身兼演员、团长和导演,传承的四平戏有《白兔记》《九龙阁》《二度梅》《英雄会》《秦香莲》等十多个传统剧目及折子戏。张孝友出生四平戏世家,从小跟随父亲张陈招学习四平戏,攻旦行,继承其父的唱腔艺术和表演技艺。张孝友说,我父亲主要演生角,都是主角,比如将军、皇帝等;而我演的是旦角,比如穆桂英等。为了演好旦角,我处处留心女人的形态,言谈举止。
据《政和县志》记载:四平戏是明末清初传入政和的。从泳霓轩四平戏班活动,到现在的杨源四平戏业余剧团,已有四百多年历史。杨源现保存有清代的手抄剧本《秦世美》和《英雄会》等,剧目继承明末四平戏的形式,以曲牌联缀体为主的传统剧目,如《苏秦》《刘文锡沉香破洞》等四十多个。值得一提的是,四平戏完整地保留了《荆钗记》《刘知远》《拜月记》《杀狗记》及《琵琶记》等五大宋元南戏的代表剧目。四平戏唱腔属高调系统,古朴粗放,句末帮腔,一唱众和。后台只有锣、鼓、钹、板鼓四种打击乐器,以鼓为主指挥,音律抑扬顿挫。这与清代戏曲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的“弋阳、四平腔,字多腔少,一泄而尽。又有一人启口,数人接腔者,名为一人,实为众口”的论述完全一致。
面对着专为演四平戏而搭建的戏台,我有一种想看张孝友现场演四平戏的想法。没想到张孝友欣然接受,观众只有我和副乡长王国栋。张孝友清了清嗓子,舒展了一下身体,很快就进入旦角的表演状态。只见他舞了舞长袖,扭了扭身姿,亮开嗓子就唱了开来——他表演的是传统戏《沉香破洞》中“救母”的经典唱段,尽管听得不太懂,但程式化的戏曲表演模式我是看得明白的,就像戏台前楹联上写的:“聊把今人做古人,常将旧事重新演。”张孝友没有穿戏服,当然没有水袖可舞,赤裸裸的一个农民,能让我看到他表演的水袖,并沉醉其中,说明他的表演已经到位,对得起四平戏国家级传承人的称号。
从英节庙出来,到庙边上的古廊桥长凳上坐下来,我继续与张孝友聊四平戏。想想在古老的廊桥上,遇见一个古老的剧种,与一个53岁的男旦聊四平戏,场景很吻合啊。我前面讲到的戏痴张子英的故事,就是张孝友的祖先,几百年来,杨源村四平戏就存活在这个几乎都是张姓人家的村庄里,代代相传。张孝友说,这辈子我会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四平戏的表演和传承上,父亲的遗训不能忘,祖宗的遗传不能丢。张孝友说,曾经有好几年时间,人们以为这世上再也看不到四平戏了,专家们也都认为四平戏消失了,就连《辞海》的释文中也说四平戏不再以独立的剧种存在。然而,在20世纪80年代,一些专家在闽东北地区采风时,意外地发现在杨源等一些古老的村落中,依然奇迹般地流传着四平戏。是因为我和一群老民间艺人在古老而偏僻的杨源村艰难地守护着,四平戏才没有消失,而是以历史的原貌,年复一年地上演一些传统剧目。专家们称这是“中国戏剧活化石”!那高昂粗犷、诙谐风趣的唱腔,带着历史的沧桑,穿透层层障碍,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直延续着。
张孝友说,他的父亲、祖父都是村里演四平戏的前辈,父亲去世前交代他一定要把四平戏演下去,不要断了。张孝友答应了父亲,可是这个承诺越来越沉重,沉重得让他有些受不了。前几年,张孝友的孩子和许多山里的年轻人一样去上海赚钱去了。孩子在上海成家生娃,妻子为了带孙子也去了上海。按照常理,张孝友也该去上海与家人团聚,然而他却留在了村里。
这几年张孝友传承四平戏也是忧喜参半。2012年,央视纪录频道拍摄了四平戏的纪录片,接下来又有一部以四平戏的传承为主题的电影即将投入拍摄。四平戏知名度越来越高,政府专门拨款为剧团添置了新的戏服行头,乡镇小学也开办了课外兴趣课鼓励学生学习四平戏,请了张孝友等几位农民去教戏。但张孝友还是心存忧虑,现在看似热闹,但四平戏传承问题没有从根本上解决。1999年张孝友任杨源村四平戏剧团团长后,除正常演出外,还坚持挖掘整理杨源四平戏剧本,培养后备人才。2006年在当地政府和杨源中心小学的大力支持下,成立了以小学生为主的四平戏小演员剧团,传授唱腔、身段和演技。张孝友说,虽然尽了最大努力,还面临着资金短缺、后备人才稀少的问题。
话题说到这有些沉重了,王国栋博士建议说,我们去山上走一走吧,去看看那棵与四平戏起源有关的倒栽杉。山不会很高,不一会儿工夫,就见到郁郁葱葱的倒栽杉了。这棵树长得确实很特别,枝丫是横着长得,伸得很长,树龄有一千多年了,古杉王树干笔直,高达三十多米,胸径需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抱,除了少量树干有枝叶外,大部分树干常年光秃秃无叶,树枝朝下生长,枝条像伞一样张开,略微下垂,看上去整棵树倒栽在地,树梢反而像它的根系,真是一棵奇树啊。我对张孝友说,看看这棵倒栽杉木王都长得这么枝繁叶茂,四平戏才传承400年,离1000年的倒栽杉还远着呐,坚持就是胜利!
放下锄头唱戏去
在政和,还有一个演四平戏的地方叫“禾洋村”。听说我来采访四平戏,禾洋村四平戏剧团团长李佐忠骑着摩托车,带着四平戏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李式青,从很远的地方赶到乡政府来接受我采访。我说我想去禾洋看看你们的村庄,看看你们演戏的地方,他们只好打道回府。
禾洋村是一个古朴的小乡村,安宁悠闲,因为交通不太发达,反而更多地保留了传统村落格局。我看见妇女抱着孩子坐在家门口,目光注视着路过的每一个人;我看见老人蹲在凳子上,抽烟度时光。但只要锣鼓一响,四平戏开演,他们跑得比谁都快,因为要去抢位子。有一句话说得好:“四平戏流淌在禾洋人的血液里。”我问团长李佐忠,禾洋人爱戏爱到什么程度?他说,每年上演四平戏的时候,禾洋村民放下手中的农活,搭戏台唱古戏,既祭奠先祖,也庆祝金秋的丰收。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召唤,在田里干活的农民就会立马放下锄头赶来演戏。我说还真想让他们演戏给我看,团长李佐忠立刻拿起手机让两个农民来。
我问李式青,为什么禾洋人那么喜欢演戏看戏?李式青告诉我,禾洋村演了四百多年的四平戏,都是演给神看的,这个神叫张巡,被村民世世代代祭祀,称为“东平尊王”。村民们认为,张巡是李唐家的大忠臣,也是李姓的大恩人,张巡因为保护李唐天下被叛军所害,皇帝封他为神灵受百姓祭祀。李姓族人为了感谢他的功德,每年给他做生日,因为庆祝神诞要请戏班演戏,但请别的戏,神都不看,只有演四平戏,神才答应。村民也相信这种说法,自从祖先来到这里,禾洋村就开始演四平戏祭祀东平尊王。虽说戏是演给神看的,但村民也借这个机会向神灵祈愿,表达对风调雨顺的期望。这是非常神奇的现象,神、祖先、鬼直接参与到人间生活之中,从许愿、还愿中看到人与神之间相互交融的馈赠与回馈,同时李姓宗族的根脉在祭祀中也得到延续。团长李佐忠补充说,禾洋村从农历七月二十四日起连续三天纪念东平尊王诞辰,整个祭祀仪式,与一般宫庙的祀庙仪式有很大不同,不仅有迎神出巡的仪式,甚至十家福首中的福首头还将神迎到家中奉香火一夜,到第二天才送到戏场供奉;祭祀的地点也不限于宫庙内,四百多年来延续着为神“庆诞”“庙祀”“桥祀”“家祀”“戏祀”等多种祭仪形式。而“戏祀”中最重要的就是三天三夜的四平戏表演。纪念仪式中,族中人家一半捐粽子,一半捐钱,称“助粽”和“助币”。粽子用以分发给迎神送神者及宾客,钱用于仪式中的阴阳师及香烛供仪等费用。李佐忠接任禾洋四平戏剧团团长才五个月,他说要当好这个团长不容易,压力山大。
说话间,放下锄头的农民演员李典辉从烟田里赶过来了,一脸的汗。大口喝水,大口抽烟,缓过劲来后,64岁高龄的传承人李式青邀农民演员李典辉一起表演传统戏《英雄会》中“三打王英”片段,李式青饰大花脸姚江,李典辉饰王英。他们原滋原味地上场了。不穿服装,不化妆,没有乐队伴奏,李典辉腰上挂着的钥匙串随着他的表演叮当作响。没上台之前他们是纯粹的农民,上台后他们是四平戏演员,他们知道我是从省里专业剧团来的,因此表演得非常认真。李式青是禾洋村四平戏第十三代传承人,由他传承的四平戏《南阳关》《双龙记》《英雄会》等多个传统剧目成为四平戏的保留剧目。我听李式青的唱腔古朴粗放,表演动作有腾、挪、滚、打等,一招一式都有传承人的范儿。接着又一个农民演员从田里赶来了,他的名字叫薛亮,与李典辉合作,演了一段对打戏。看到他们那么认真地表演,那么热心地传承,东平尊王一定会很欣慰的。
传承人李式青还给我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每届庙会前三天,梨园会都要举行一次特殊的聚会,挑选庙会的演员。四平梨园会自古就有“偷鸡聚会学戏”的习俗,为了聚集全村青少年来学戏,梨园会成员先到村中人家偷一只公鸡,宰杀后切成许多小块,并做好一桌饭,请全村青少年来吃。凡吃过一块鸡肉的,都得来学戏,除非你实在不会演戏。被选送者,梨园会用红纸写请帖登门报喜,一旦被选中且又会演戏的,就得参加庙会演出或到梨园会学戏,否则便要受罚,甚至要负担庙会三天演出的全部费用,并且被族人视为对祖宗大不敬。这一严格规定,体现了梨园会在宗族祭祀活动中的崇高地位,也使四平戏得以延续。
在禾洋村四平戏剧团,至今还完好地保存着的18件清代戏衣和凉伞,成为考证四平戏历史的重要遗物。古戏服有黄、红、白、黑八件蟒袍,除了有些破损外,颜色依然鲜艳,戏衣前襟、后备、袖子上都绣着精美图案。四平戏服饰从其质料来看,比较粗糙,含有羽毛织物。戏衣和凉伞上的题记,透露出禾洋的四平戏于嘉庆、道光年间已在当地流行。禾洋四平戏的脸谱比较夸张,保留着最为古朴和传统描摹勾勒和线条色彩。脸谱诙谐古朴、神奇粗犷、繁简相交、决不雷同,既有写实又有表意,象形和白描相互映衬,角色与性格关系密切,有龙脸、虎脸、猫脸、阴阳脸等。我看见李式青一张大花脸剧照,额头、鼻梁、腮帮,全是黑色的线条图案,脸蛋全给画上了,除了嘴巴和下巴。
每年四平戏演出期间,很多国内外专家学者都会前来考察、观摩。2006年8月,日本地方文化研究专家、庆应艺术大学教授野村伸一、文学博士玲木正崇教授,带着对中国传统民间文化的浓厚兴趣,闻讯来到禾洋村,亲眼观看了这一极其古老的剧种的表演;福建省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叶明生、马建华等潜心研究四平戏,对禾洋四平戏的传承和弘扬做出贡献;福建画报社原社长崔建楠,十几年来持续关注和宣传禾洋四平戏。这些都对四平戏的传承与发扬光大,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给传承人以极大的鼓舞和鞭策。
近年来,四平戏在中央、省、市、县支持关怀下,这一古剧种重新焕发新机,政和县政府预算专项经费,用于四平戏演出和戏装道具添置,南平市、政和县文化部门每年都有派专人前往观看并指导四平戏演出,并动工兴建四平戏剧院。
让我以政和诗人杨世玮写的一首赞美四平戏的诗作为文章的结束:
民间孕育一奇葩,四平声腔惊大家。
原味原滋犹自妙,老腔老演更堪夸。
英节庙里敲锣鼓,矮殿桥中品酒茶。
粉墨登场惊四座,名随旋律远天涯。
(本文原载于《走进政和》)